许寿裳:拖在身后的“老虎尾巴”
许寿裳摇着芭蕉扇从北边的嘉荫堂出来的时候,鲁迅已经在槐树下的石桌旁坐了好一会儿了。他不停地抽着烟,淡淡的烟草味道正好驱除了树荫下多得成把抓的蚊子。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两盏茶,一盏是他自己的,一盏是许寿裳的——这样的饭后茶聚对鲁迅来说是每日的老习惯。鲁迅的弟弟周作人与许寿裳的弟弟许寿昌都不会露面打扰,这也是他们的老习惯。两个弟弟都知道两个哥哥关系很铁。哥们儿关系铁到这种程度,对于脾气不好的鲁迅来说非常难得。这绵延一生的友谊的形成事出有因:首先他们都是绍兴老乡,在少年时代又同赴日本留学。坐过一样的乌篷船,吃过一样的梅干菜,也许还戴过同样的乌毡帽,家门前也许还都有一棵乌桕树吧?发小加同乡,乡党加同窗,这样的乡谊在两个绍兴男人之间竟然维持了漫漫三十五年,这就是命中注定。用许寿裳的话来说:“这三十五年问,有二十年(我们)是朝夕相处的。”“同舍同窗、同行同游、同桌办公、联床夜话、彼此关怀、无异昆弟”——人生难得一知己,这样的友谊虽说不是“鲜血凝成”,起码也是“肝胆相照”,照到最后就剩下兄弟间的默契,如同这样一个平淡的清凉的夏夜,一个守着清茶在等候着另一个。也没什么可谈,那就听听虫鸣、看看星空吧,这样也是好的。这是每天必须要经历的一道程序、一个过程,不这样坐一会儿,晚上肯定睡不好觉。
许寿裳在鲁迅对面坐下来,谈话照例都是他先开口:“明天休假,是去广和居吃饭还是到琉璃厂淘书?”鲁迅说:“你说呢?”许寿裳不置可否地笑笑:“北平胡同里有一种老房子叫‘老虎尾巴’,莫非你也是我的‘老虎尾巴’,老头子?”鲁迅不到四十岁,但是官场失意、婚姻失望让他内心颓废、心如止水,一直自称“老头子”。听着许寿裳的话,他不置可否地苦笑了一下。许寿裳说:“老头子枯坐终日,极其无聊。”鲁迅答道:“是啊,四十岁上头,一事无成,做了十几年佥事,眼看着走马灯似的换了三四十任教育总长,都是些官僚游士,谁肯静下心来做几件实事?”许寿裳也长叹一声,然后问:“这几日又在抄哪位圣贤的书?”鲁迅答:“《沈下贤集》、《唐宋传奇》,还有《异梦录》。”许寿裳点点头,呷着残茶,任月光随同树影斑驳地照在青布衫上。
这样会客的地方实在有点简陋,但是在生性散淡的文人看来,可能别有一番幽情与诗意,尤其在这样一个夏夜。蚊子很多,时不时会在屁股上咬出一片红包,老鼠与尺蠖应该也不会少。对于从小在百草园长大的迅哥儿来说,这些都不算什么,或者将来都成为他的回忆。原来在院子一角长着棵开淡紫色花的苦楝,一场风雨后它被拦腰折断,补种了这棵槐树,也留下一个诗意盎然的名字——补树书屋,它是绍兴会馆的一部分,还有藤花馆与嘉荫堂。鲁迅后来写道:“许多年,我便寓在这屋里钞古碑。客中少有人来,古碑中也遇不到什么问题和主义,而我的生命却居然暗暗的消去了,这也就是我惟一的愿望。夏夜,蚊子多了,便摇着蒲扇坐在槐树下,从密叶缝里看那一点一点的青天,晚…的槐蚕又每每冰冷的落在头颈上。”
许广平在鲁迅去世后回忆,许寿裳与鲁迅的谈话范围很广泛,从新书介绍到古籍探讨、从欧美文学到东洋近作,无所不包。而两人间的人事交往、喜怒哀乐在对方面前从不隐瞒,直接坦露,这样的友谊在鲁迅、在许寿裳都是终生的唯一。不可以设想,如果没有许寿裳,鲁迅的一生该是什么样子?许寿裳说鲁迅是他的“老虎尾巴”,确实是很准确的比喻。只是鲁迅这根“老虎尾巴”并不是高高翘起来,而是像个大扫帚似的一直拖在他身后。当初还在日本同读弘文学院时,两个人班级相邻却从不来往。后来因为一场剪辫子风波将两个身处异乡的少年一下子变得志同道合,男人脑袋上盘着个蛇一样的大辫子,许寿裳和鲁迅都烦得不得了,剪去烦恼丝痛快一下吧!他们一拍即合。不久,许寿裳接编刊物《浙江潮》,第一个便向鲁迅约稿,因为他早在鲁迅抽屉里发现他读过的大量书籍。鲁迅不客气、不推辞,第二天就交来一稿《斯巴达之魂》,借斯巴达的故事来激励中华民族的尚武精神。隔了一天,鲁迅又交来一文《说镭》,此时居里夫人刚刚发现金属元素“镭”,鲁迅借此事说明科学研究的伟大与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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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时代的消失而消失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鲁迅从教科书上悄然消失了。一代大师的身影随着时代的起伏而消长,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总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这让我想起鲁迅曾经说过的话:“希望我的文章随着时代的消失而消失。”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他对他的手稿一直不珍惜,发表过的原稿都拿来当手纸。许广平看不下去,暗地里替他收藏,他知道后也就笑笑,不以为然。他希望死后人们不要纪念他,临终前一再叮嘱许广平:“赶快收殓,埋掉,拉倒。”他知道“待到伟大的人物成为化石,人们都称他伟大时,他已经变成傀儡了”。即便面对死亡,鲁迅也最后一次显示了他作为大师的超乎寻常的警醒与智慧。可能他早已明白,他的一生注定要成为一个标牌。
鲁迅犹如一根苍老的古藤,一路弯弯曲曲、疙疙瘩瘩,还伤痕累累;他又像一条蛰伏的巨蟒:纹丝不动,幽幽的目光洞若观火,时不时还吐出毒辣的信子。所以鲁迅能写出《狂人日记》、《阿Q正传》、《药》这样直捣中国人病灶的惊世之作。在民国那样摩登又开放的年代,除了鲁迅,谁能写得出这样的杰作?没有,不可能有——邵洵美、徐志摩、胡适之之流,太西化、太洋派,年轻的他们还号不准中国的病脉;王国维、章太炎、辜鸿铭之流,太过于传统与保守,只知道发出九斤老太似的“一代不如一代”的咒骂。只有鲁迅火眼金睛、见解深刻,把中国腐败之躯上寄生的癌细胞解剖得一清二楚。生命永远不能承受之轻,一定要经过烈火的焚烧,你才有可能凤凰涅槃。鲁迅的超人清醒得益于命运熔炉对其两次淬火:一次是祖父因为行贿导致破家,让他一个跟头从天堂摔进十八层地狱,各色人等的丑态百出让他头一次尝到世态炎凉与命运的多变;另一次是与朱安的婚姻,这个名存实亡的婚娴让他生不如死。一个要做圣人的人,结果活得像块石头,不打麻将,不逛戏园,当然更不逛窑子,甚至也不交朋结友。这时候他已经四十岁出头了,自嘲为“老头子”,成天就是关着门抄抄古碑、翻翻旧书,打算了此残生。为了压制性欲,甚至大冬天只穿一条单裤,不盖新被子。能量从来都是守恒的,这自然铁律也适用于个体生命:这里有强烈的压抑,那里必定要强烈的喷发。在鲁迅来说,他的表现就是痛骂,遇谁骂谁逮谁灭谁。他说过这样的话,“到死也一个都不宽恕”,“活着就是要让他人不舒服”——因为人生首先让他不舒服。
鲁迅自己也不知道,这其实全都是命运在布施障眼法,让他生不如死、痛不欲生之后,写出了一系列震耳欲聋的发轫之作,成为了文坛旗手。当他拥有了主动权之后,他在日本结识的那帮革命者左右了他的人生之路:邹容、章太炎、孙中山的影响让他理所当然地选择了与毛泽东合作。他的理想是要建立一个没有人吃人、人压迫人的公平社会,毛泽东无疑是他最好的合作伙伴——一切都从这里开始,包括他后来被奉为左派旗手。
历史的无情与公正在于,它有它的价值观与坐标系,它不受任何人为的力量所操纵。江河横流、泛滥成灾之后,总有一天会海晏河清、水落石出。现在,真的应了鲁迅自己的话:“希望我的文章随着时代的消失而消失。”曾经红得像太阳一样的鲁迅,如今终于到了日落西山的时候。这太正常了。再红的太阳,其实都是要落山的。朝阳喷薄而出的那一刻,注定了它将会日落西山,世间的规律就是自然的秩序,没有力量可以改变。鲁迅终于随着那个时代的离去而渐行渐远。离去就离去吧,世间毕竟存在过一颗伟大的、思想者的头颅,还有他塑造的一个不朽的人物:阿Q。鲁迅可以死,但是阿Q这个人物不会死,他将一直活在我们中间。他就是你,就是他,就是我。
陶方宣、桂严著的《鲁迅的圈子》以鲁迅各个时期不同的会客厅为独特视角,让鲁迅的各色朋友粉墨登场,他们是鲁迅的亲人同乡、他所关心的学生、他志同道合的左联诸君、他关系暧昧的女生,甚至是他的政敌。与不同的人物的交往,让我们看到大师鲁迅的不同侧面,这里有兄长似的亲切、恋人般的痴情、朋友式的体贴、战士般的愤怒、革命者的凛然,这不同的侧面构成了一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立体的鲁迅。
在风起云涌、人才辈出的民国时期,鲁迅无论从人生经历还是文学创作抑或思想嬗变上,均成为那个时代的一个热点。陶方宣、桂严著的《鲁迅的圈子》是透过历史名人与鲁迅的交往,可以让读者看见民国时期的政治形势、民国风云、文坛争斗、社会生活,以及一张张神色各异却鲜活清晰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