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和平日没什么两样。喜月听到阿妈秋柳起床的声响,伸手去床头摸外衣。
秋柳淘好米,刚起火,喜月就下床了。喜月用手背揉着眼皮,坐到灶前,接过阿妈手里的草点起火。灶膛里燃起来,喜月的脸面光亮了一层。
渐渐地,天井的晨光也有了亮色,喜字起床了。喜宇的事是打开鸡笼,放鸡喂食。
饭熟了,喜月放下搅粥的饭勺,趴在猪食桶边拌猪食。喜宇坐在门槛上喂好了鸡,秋柳也捞好了咸菜和乌榄。
喜云还睡着,喜云从不这样的。烧饭期间,喜月已摸到帐里喊了几次,她只是嗯嗯着,含含糊糊地,没有起身的意思。这时,喜宇扔了鸡槽,爬上床捏她的鼻头,挠她的脚心,她只朝里翻了个身,再摇她,又睡死了。喜月望着阿妈,眉头带了惊恐,喜云病了?秋柳说,可能昨天太累,让她再睡一会儿。
阿爸也未醒。喜宇满脸茫然。
这就真怪了。这几年,阿爸一直睡得很少。阿爸说整日不是半靠就是躺,身子没怎么动,不渴睡。他总是家里最晚睡,又最早醒来的一个。今天,喜月他们忙了这么长时间,碰出这么大声响,也没吵醒阿爸。喜月几次走近床边,伸长脖去看阿爸。阿爸头稍向里偏着,睡得很沉。喜月便悄悄走开,踮了脚尖,阿爸难得睡这样香,她不忍心喊醒他。
饭上桌了。秋柳就说,喜字,喊你阿爸醒来,洗脸吃饭了,吃完后再睡也好。喜宇应了一声蹦过去,摇晃阿爸的胳膊,阿爸,阿爸,日头进屋了,晒屁股了。
树春身子不动,被喜宇一阵摇晃,头晃过来,紧闭着眼睛,紧闭着唇,睡得沉沉的。“啪”的一声,秋柳立在灶前,勺子掉回锅里,她看见了树春那张脸。她扑过去,摸树春的脸,脸上一层冰凉猛地把她弹开。秋柳灰了脸,抖着脚往床前拖身子,抖着手,在那脸上又摸一下。这一摸,她整个人就像一摊泥,软在床前……
树春走了。没有死在高高的脚手架下,也没有死在外乡的医院。他死在自家暖暖的床铺上,可以堂堂正正地进祠堂。寨里人说,这算不幸中的大幸了。树春的死,寨人都说.那是睡死过去的,一个人那样连着躺几年,动也不动,身上的东西能不坏?好好的人,平日有个感冒发烧的,床上躺一两天人也乏软。就连铁做的锄头,试试看,闲放它几年不用,柄子烂了,铁也锈了。
树春死了,秋柳没哭。
秋柳的头发乱着,衣裤皱着,眼白网着红丝,料理树春的后事,奔进奔出地不出一点声。当然,她自己没法安排。一切由顺老伯安排指挥,秋柳只干人家要她干的活。手脚没有一刻停下来,忙得都不知道她在忙些什么。阿婶阿姆们“唉唉”地叹气,说秋柳,你别乱忙了,跪到棺前去,好好号一番,泪好好地流出来,身子就通了。秋柳不哭,还是忙,团团转地找事做,抹桌子、烧火、劈柴、扫地、择菜……赶命一样的。
看秋柳疯疯地忙,她这几年过的日子突然被提起来了。下余晖的背影。夕阳的背影又柔和又安然,它并不知道今天的不如常。不如常是因为一个消息,不如常地在寨里传着,公开地隐秘着。不知哪张嘴是消息的源头,反正是传开了,一个人一个人地传过去,如一缕奇异的气味,无声无息又无处不到。
荷锄归来的男人未及摘下汗湿的草帽,便喊住另一个挑柴草的汉子,神情严肃,两顶草帽凑到一起了,嘀咕声在草帽下沉闷地压抑着;凑在井沿的女人,一头发凌乱着整天的忙碌,边洗洗刷刷边咬耳朵;囡仔(注:孩子)在巷里乱闯,端着饭碗,莫名地兴奋,莫名地恐惧,传播着大人遗漏下来的只言碎语,又迷惑又骄傲。言语零零碎碎的,碰碰撞撞,飘来飘去,搅成一股风,隐蔽而强劲。众多言语的互补,串起一个成形的有细节的事实:林树春出事了,摔下来了,从脚手架上,城里的脚手架。据大人说,那架子了不得的高,如果能保住命也是了不得的。
于是,都点头又摇头,摇得坚信而沉重,坚信的是林树春的命保不住了,沉重的是林树春的命保不得了。更沉重的是,这是凶死的,人不得寨门。祠堂里的白帐布虽也能挂上,但人躺不到白帐布后。不入寨门就算不得归了家,灵魂难安。
关于林树春那个破败的家,关于这两年稍稍缓过劲的起色,从寨里人的叹息里牵扯出来,丝丝缕缕,绵绵不断,扭成团,绞成结。所有的陈述,在林树春由半空摔落的想象里戛然而断,突兀的反弹颤得胸口发疼,女人的眼眶红湿了。女人的眼泪,有男人见不得,吼了一声:“只会抹眼泪?”女人,看能帮上什么才是正经。
大家齐齐把这消息瞒住林树春的阿妈。除了农忙,寨里人第一次这样心照不宣。除了林树春的阿妈,这事谁也瞒不过去。自几年前老人的双眼失去所有亮色,老人的脚步也畏惧了巷子的石板面,再未出过门。瞎了眼的老人也算半聋了,忍忍,只要忍忍,这事就过了,老人是能不被这事弄伤的。
寨里人能给老人罩层壳,对秋柳婶却爱莫能及。眼看着她仰脸站在风口,随风去拍去推去扫。挺着吧,这是命。
叹命的人们这才想起林树春还有个家的,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家。想起许久没看到那站在风口里的女人。秋柳婶呢?脚步随着话一点点聚在一起,慢慢地,方向感越来越明晰:林树春家,寨子一角。议论声嘤嘤嗡嗡,沉重的,怜悯的,结成灰暗的一块块,从天上掉落,拼接粘连,成片的时候,夜就来了。灰暗里,一个汉子落在人群之后,跟了两步,然后转身,按按草帽,按得高瘦的身躯往矮里一弯,脚步惊吓般地顿了顿,大步走向寨子另一角,头勾成沮丧的半弯形。
高瘦的汉子前脚跨入门槛,一个影子冲出来,小小的,带着风,正顶在汉子的胸口处,顶得又急又重,汉子门槛外那只提起来的脚“啪”地落回去。伸手拧住影子,汉子狠狠地摇晃。
“溜子,”汉子说,“天黑了,不在家,去哪?”溜子抬头,一阵恍惚。习惯了阿爸平日的笑眉笑眼,今天猛见他这种脸色,溜子想,阿爸的脸怎么有了白天黑夜?
“阿爸……”舌头打旋,溜子在阿爸夜一样的脸色前结巴了,“我……我,去喜月家看看,去看喜月怎样了。都说她阿爸跌……跌了跤……”
“去吧,”手一软,头一垂,溜子阿爸的声音突然失了质量,飘浮起来。他朝溜子无力地挥挥手,闷闷地说,“回来再和我说说……”话的后半截,声音低成默然,只听见拖着脚进屋的声响。阿爸说话一向带着笑的,今天一会儿是打雷一会儿是下毛毛雨,怎么了?跑出门的溜子,还在阿爸忽轻忽重的音调里错愕。反正,今天的阿爸不是平日的阿爸,阿爸说话不打哈哈了,溜子不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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