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平浪静,晨色壮观,云霞奇景,岛屿环青。萨克森号轮船正劈波斩浪,平稳地前进。穿过地中海,接近意大利火山,这是一处极为奇特壮丽的景观。船上的人,都站到甲板上来观景。各色人种。挤在船舷的栏杆旁,极目远眺。
光绪十三年(1887)九月,大清国出使欧洲德国、俄国、荷兰、奥地利三国钦差大臣洪文卿,这会儿,正和他的美妾富彩云,躺在头等舱的软床上。听见甲板上人声熙攘,洪文卿从睡梦中醒来,抻抻懒腰,揉揉眼睛,推推身边的夫人:
“彩云,彩云!”
彩云翻过身,伸出一只雪白的胳膊,搂住文卿的脖子,嗲声嗲气地撒娇说:
“昨夜风大浪大,人家吐了一夜,天快亮了,风停了,我才睡了一会儿!”
彩云仍旧闭着眼,似睡非睡。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儿,也许正是贪睡的年龄。
“彩云,快起来,船过地中海,快看见意大利火山了!”四十八岁的中年人,正是身强力壮、精力充沛的当口,“彩云,昨天晚饭的时候,船长不是特意来关照我们,今儿个一早要看日出、看火山的吗?”
文卿说着,朝彩云闭着的眼睛,朝她伸出来的雪白的嫩臂亲了亲,又推了推她。
彩云这才起来,文卿替她披了一件衣裳,俩人趴到窗口往外看。
外面,天水一色,浩瀚无垠,远处岛屿,朦朦胧胧。海鸥在平静的海面上,欢快地飞翔。
景色宜人,人心爽然,洪文卿现在,只怕是世界最得意的人了。
二十九岁中状元,四十八岁出任三国钦差,身边有个美艳异常的年少女子,作为夫人随同前往,早晚伺候,艳福非浅,洪文卿的心中能不得意?
他搂着彩云的肩膀,俩人正在凭窗观景,有人敲门。
进来的是洪銮。
他是文卿的堂弟。文卿这次出使欧洲,洪銮被聘作会计。他是很会来事的,对文卿的话,他向来是唯唯诺诺,一副乖巧温顺、恭谨听话的样子。文卿对他十分信任,他也确实给人一种非信任他不可的感觉。
可彩云却从来没有留意过他!这会儿,文卿去应酬他,彩云连头也没回,仍旧趴在窗口,继续往外望。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她哪里知道,文卿死后,正是这个洪銮改变了她的人生历程!
“什么事?”文卿问。
“大哥,”洪銮仍旧以洪族辈分相称,这样,有别于其他人与洪文卿的关系,显得更亲近些,“大哥,您这一等舱……”
洪銮还没有把话说完,洪文卿便打断他的话。
“銮弟,”他说,神情言语之间有些不满,“我说过,外国的船大,又宽敞,我何必要坐头等舱呢?二等就满好嘛!我们使馆几十口人,在外开销大,凡事都要想到节流才是呀!”
精明而又精细的洪銮,把历来前任出使欧洲如何都是坐头等舱的,如何必须坐头等舱才不失为大清国的国格,等等,前前后后细说一遍。洪文卿听了也觉有理,便没有再说什么。
洪銮把嘴巴凑到洪文卿耳朵边,用一种十分机密的模样,低声说道:
“大哥,参赞、翻译都是坐的二等舱,随员们一色儿都是坐的三等舱。我在账面上却都报的是二等舱,一律按二等船舱上账。这样一来,核算核算,您坐头等船舱实在费不了哪去,您和新嫂子还落个体面!大哥,新嫂子可是头一回跟着您出洋,出这么远的门,可别太委屈了新嫂子啊!”说着,他朝彩云望去,彩云似乎根本没听见什么。
洪文卿琢磨琢磨,他不能不承认洪銮说的有道理,便轻轻地点点头。然后抬眼看看趴在窗口面朝大海的彩云,盯着她线条幽美的后身能有十几秒钟,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挥了挥手,让洪銮退下去。
洪銮知趣,一猫腰,点个头,应一声“是”,便退下去了。他临走到门口,扭过身看看洪文卿踌躇满志的笑脸,再看看依旧趴在窗口的彩云,他笑了。那笑,神秘莫测,你闹不清是什么意思。
同治十一年(1872)十月初九。赵彩云出生在苏州顾家桥。
她的祖籍是安徽休宁,祖父在苏州经商,父亲赵松,排行第八,故乳名八哥,人称赵八哥,长大以后,人称阿松。后来阿松到苏州投奔父亲,娶吴县潘氏为妻。潘氏美丽端庄,温顺贤慧。祖父与人合伙开当铺,亏了本,很快病死。阿松以给人挑水来养活母亲及妻子。
彩云出世时,俊俏可爱,常常把两只小手向上伸展.仿佛欲飞一般,十分令人喜爱,因此父亲给她起名灵飞。祖母给她起个乳名叫彩云。
彩云小时候很苦,家道贫穷,能吃上一顿状元饭,也就很不错了。所谓状元饭,就是“凤仙菜”和猪油拌饭。而凤仙菜是血红色,拌在饭上红艳艳的。每当吃状元饭时,彩云一准拍着小手叫:好饭好饭,我爱吃状元饭!
祖母望着彩云灵巧可爱的小模样,高兴地说:彩云长大了,保准能嫁个红状元!
苏州的春天,非常美,青山苍翠,绿水悠悠。三月初一,苏州有个神会,提灯演戏,热闹得很。姑苏城外,日丽风和,红男绿女,盛装艳服,倾城仕女,如痴如狂,十里山塘,画船歌舫,缀满水面。姑苏城真的风景幽美,如画如诗!
仓桥浜的河边,也停泊三五只明窗画舫,近旁还有不少“七板子”小船。
彩云年岁小,当然去不了那画船歌舫上去玩,只好玩七板子小船。实话说,彩云特别愿意上七板子小船玩。那儿的船夫都有些绝技,比如用一根篙竿,向河心一插,船便以篙竿作为轴心,不住地在河里打转转,最是好玩不过。
彩云家原有个小丫头叫小阿金,比彩云大两岁。后来因为家境困难,就把小阿金嫁一个姓金的了。因为小阿金和彩云最好,虽然嫁了人,也常常来找彩云玩。两个人到七板子小船上,有时一玩就是半天。
小阿金嫁了人,虽然想找彩云玩,无奈丈夫管得严,家穷活多,脱不开身。她丈夫有个妹妹叫金云仙的,也爱玩,而且是苏州阊门一带出了名的,谁都认识。云仙看看彩云生得玲珑可爱,俊俏秀气,水灵灵,娇艳艳,别有一股令人倾倒的丰神玉韵,很是喜欢,便常常一块玩七板子。
有一回,俩人正在七板子上打转转,彩云玩得满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脸上红红的,气喘吁吁,金云仙瞅着她暗暗地笑。
这时,七板子旁边的画舫上,不断传出猜拳行令、谈笑风生的声音。彩云不知画舫里,该是一个多么有趣的天地。
“彩云,”金云仙说,“咱们到画舫上玩玩吧?”
“画舫是干啥的?”
“那上头有好些漂亮青年在饮酒,我们上去和他们一块玩玩,该多有趣!”
那一年,彩云才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天真未凿,纯洁无邪。她未涉人世,不知人世的诡秘;未经风浪,不知风浪的险恶。
“你去不去?”金云仙又问。
“不去!奶奶不让。”
金云仙这时已经上了画舫的舷边,往船里望。
里头又传出一阵笑声。
彩云仰着脸往画舫上瞅:
“云仙,望见什么啦?”
金云仙朝她招招手,又朝船舱里望望,回过头来神秘地笑笑:
“快上来看。”说着,把手递给了彩云。
彩云下意识地把手伸给了金云仙,搭在她的手掌上。
金云仙一拽,彩云就势一跳,便跳到了船舷上。俩人捂着嘴嗤嗤地笑了一阵子,又趴到画舫的窗缝上往里望。
正在这时,舱里传出话来:
“谁呀?是云仙吗?”
“是。”金云仙答道。
“怎么不进来?”
“我还带来一个伴儿。”
“一块进来嘛!”
金云仙拉起彩云:走!俩人便进了船舱。
彩云不知道,今天上画肪,是金云仙事先和船家商定的,金云仙答应船家今天要把彩云带来。船里有俩姑娘在弹琵琶,四个青年在饮酒。有个年长的女人,见金云仙和彩云进来,笑迎道:
“云仙,你从哪儿带来一个天仙哪?我冷眼一瞅,真以为是仙女下凡呢!”说着,她朝那四个年轻学子摆摆手:“你们看,是不是仙女下凡?”
四个年轻学子,从彩云进舱,便一齐把眼睛定在彩云身上,到现在还在愣神儿呢!经那女人(也许是船家吧)一说,一个个都不好意思起来,——
“真是天仙!过去不知咱姑苏城还藏着这么个美人!”
“人家说是金屋藏娇!我看,金屋之娇,不如姑苏之娇!”
“今日倘若美人陪酒,我是醉死也心甘!”
船家忙让彩云给四个青年学子倒酒。
彩云低着头,不好意思。金云仙忙拉了她一把,把酒壶递到她手里。
彩云红着脸,给他们每个人倒了酒。
四个年轻人很高兴,那天因为有彩云陪酒,他们喝得很多,喝得很久,喝得很痛快。
临离开画舫,上了岸,金云仙递给彩云四块银元,并且告诉她,这是陪酒挣的。彩云很惊讶:
“给他们陪酒,就挣这么多?”
“还来不?”
“来。”P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