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雨今日下”是作者杨民提出的一个象征时空错位的美学命题,形象概括出人生中一些“难以捉摸的命运”和“繁华荒凉的结局”。作为书名,是因为写作本身就使对过去的表述,同时也是作者的人生之路、阅读之路、思考之路的追忆和记录。杨民先生说李商隐的“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即有此微情妙意。
《昨日雨今日下》内容,有谈论文学艺术的创作和欣赏的,也有感受和体会自然人生的意义和情趣,它对我们写作和欣赏文学,对我们观察人生、认识人生、如何生活,可以说是大有裨益的。由于作者酷爱英美散文随笔,所以作品中多有英美絮语散文的影子,娓娓道来,清静平和,却也不乏幽默之处。
杨民,清华大学中文系副教授、作家、翻译家,主要著译作品有《万川一月——中国古代散文史》(主题研究)、《光明之城》、《西藏纪行》、《解读<鹖冠子>——从论辩学的角度》(翻译)、《中国古代历史宗教和哲学》等。这本《昨日雨今日下》收录的就是他的随笔作品。
《昨日雨今日下》由内蒙古教育出版社出版发行。
可恶的诗人
诗人实在是最可恶的人了。他们的眼睛呈多棱形,人间百态,自然万相,原本好端端地呈露眼前,但是到了他们的感觉中全都变形。他们可以在螺丝壳中做道场,在一粒沙中看世界;他们经常是怒而飞,傲然直冲九天云霄。他们笔下的色调、气味和声音,我们在阅读的时候也都得在心里打许多的折扣才能了解和认识,诗歌的内在意思更是费思量,你要说这是阅读的快慰和伤精烦神之后的悦目赏心,当然可以,可是偏让人琢磨半天才能够明白,令人恼火!
诗人是这样的性格,可是一旦让他们转回现实人生,因为我们人世间讲究周旋,喜欢委婉一点,温存一点,空灵一点,矫饰一点,甚至多少得虚伪一点,原本是让我们喜欢和欣赏的诗人,却立即会让人火冒三丈。可恶的诗人,他们在现实中怎么就那么像是大象扛木头一般的直来直去?
屈原一开始就没有开好头。他在楚国担任左徒,参与国事并发布号令。有一次在他起草国家宪令的时候,因为还没有写好,和他同列的上官大夫居然凑过来观看,屈原一点不宽容,断然拒绝,结果得罪了上官大夫,被人家几个小报告朝楚怀王那里一打,屈原就被一脚踢出,远离政治中心了。说实话,人家也就是想窥测或者了解一点你的未成之章,你这样拒绝,岂不可恶?
曹植也是。小时候诗文写得好,曹操着实喜欢他,甚至想将王位留给爱子,可是曹植多令人讨厌!曹操看到他的诗,因为文字奇妙,怀疑这诗不是他所写,就问曹植,曹植坦率地说是自己所写,并对父亲的疑问感到奇怪。问答中多少有点令曹操不舒服,我想也是。曹植不懂事理,写就写了,父亲问,你就不知道收敛一点,谦虚一点,委婉一点,假如回答父王说是自己不行,仅仅是碰巧而写出了这么一首,而且也毛病多多,那么他父亲该会多么高兴!曹植就是那么可恶,居然一点不知道收敛。
曹植还好,毕竟是自家人说话,轮到杜甫就更讨厌了。安史之乱,多少人在颠沛流离之中?杜甫在四川,要不是遇到威震一方的大将军严武给他提供衣食住行的方便,杜甫可能连日子也过不下去。可是杜甫一边感谢他,一边还不知好歹。有一天,许多文官武将在酒席宴会上一起说话,杜甫也忝列其间。大概杜甫喝酒过量,乘着酒兴,仗着自己比严武大十几岁居然说:“没有想到严挺还生了个好儿子。”严挺原来是丞相,儿子此时才三十来岁,杜甫当着众人的面,倚老卖老地说这么一句,让严大将军多么难堪?结果严武一听就大怒,要不是旁边的人苦劝,严武几乎想将杜甫“废”了。
苏轼也是个可恶的家伙,他原来就不喜欢王安石的改革,和司马光穿一条裤子。王安石执政,苏轼开始还没有受到影响,但是他不识相,在朝廷里老是说司马光不错,弄得王安石恼火,对皇帝一说,就将他贬到下面去了。王安石失势,司马光再次执政,苏轼好歹算是应召而回,结果司马光还在继续对王安石大动肝火,苏轼已经发起了诗人的脾气,居然说王安石的改革从他在地方上工作的经验看来,也还是有不少可取的地方。你说司马光听了能高兴?结果他老人家一发脾气,就将苏轼又一次赶出了朝廷。
诗人,在我看来真的可恶。不过你要说这仅仅是我们中国,又不尽然。我有时候看看西方世界,好像许多诗人也不识相,也很可恶。英国十九世纪的威廉·考贝特,好端端地在英国,他偏要跑到美国去,去了就去了,他却跑到人家那里油印许多小册子,在美国说英国政府的保守好,极力反对美国的民主,反对激进,结果他三次被控犯有诽谤罪;等到威廉·考贝特回到英国,一切应该收敛了,老实了,他偏偏又要保持他的独立立场,由反民主一变而为激进,弄得英国政府十分尴尬,他办的一份周刊,也因此经常被迫停刊整顿。英国的塞缪尔·约翰逊博士也是。早先找人家拉赞助,以便自己编纂词典,人家或者忘记或者一时间周转不开,没有理睬。后来人家想起来了,主动找来给赞助费,结果约翰逊博士认为自己的词典已经完成,你现在给我有什么用处!一气之下,立即拒绝赞助,而且还写了一封信,发了一大通牢骚,郑重地告知对方,自己不需要,敬谢不敏!你说诗人可恶不可恶?美国的大卫·亨利·梭罗也是这样。政府要求每一位公民为国家捐献一美元,大概是国防的事情,人人都交,可他就是不交。不交就罢了,他竟然还讲上许多牢骚话,并写了一篇专门论述公民责任的文章。后来梭罗硬是被警察关到号子里,要不是他的好朋友爱默生看不过代他交了钱,真不知道梭罗在号子里会呆多久。
可恶的诗人,真的就这么让人厌烦。假如他们能转变一下,将诗写个直接,别绕来转去,别云里雾里,将人生玩个委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在虚与委蛇中应付八方万事,那该是最为令人快慰的事情了。
P26-28
悄悄地藏上几枚硬币
拙著《昨日雨今日下》所收文章,多半都曾发表过,却从未结集出版。正好这次阿泉君和内蒙古的出版工作者黄妙轩先生筹备出版《纸阅读文库》“原创随笔系列”第一辑,就将我的这些文章拢成一集收入了。
“伐木声声”、“鸟鸣嘤嘤”,大概生物都是要发声的。在人,发声就是要去表达他们内心的渴求、希望、认知和情感,所谓“心声”。这“心声”,和一般的生物发声比较,最大的不同在于,前者更希望能够让他人多加“注意”。
但是“注意”也还是不太一样。
美国作家安妮·迪拉尔德(Annie Dilard)说她小的时候,常常将一些钱币悄悄地藏在街道某个地方,然后在距离藏宝的远处画上几个箭头,告诉观者,可以这么走、那么行,再如何如何,然后可以找到她藏在那里的宝藏了。迪拉尔德这么说,也是这么做,所以你要是阅读她的散文,你总能发现,要真正品味到她文章中主旨所在,那比她在小姑娘的时候所暗藏的钱币要难找许多——而趣味,也正在其中。
我喜欢求取趣味,喜欢阅读“需要苦苦寻思、仔细寻找才能获得钱币”的文章。但是我自己写文章就难,常常只是想将意思说出来、表达清楚,且希望表达得曲径通幽,在我真的是难乎其事。吴藕汀在他的《药窗杂谈》里说到制作灯谜,推崇《镜花缘》里的一些看法,认为“作谜不能太平易,太平易则无余味;不能太艰深,太艰深则难索解”,又说“谜太平易往往面糊未干,便被狂风卷去;谜太艰深则如自家脚指头动,别人无从得知”。仔细想想,确实是这样。所以明代作家钟惺和谭元春就常常一起讨论、思索,希望文章能够维持永久,认为三袁的作品多少都有点儿平浅,很容易让狂风卷走,最好能够将文章写得幽深、拗折,但是如果将外在的艰涩、模糊拨开,却发现内里并没有太多令人赏心悦目、心折思服的意旨,那又会令人失望了。
《庄子·天地》中有一个故事说,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使知索之而不得,使离朱索之而不得,使唤诟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象罔得之。黄帝日:“异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玄珠水底,虽然不像大海中的针,寻找也不是简单的事情。象罔为什么就能找到?文章里没有说,但是将黄帝手下的这几位部将名字一一罗列,或者可以看出端倪。“知”——含有知识、智慧的意思;“离朱”——含有华美而斑斓多彩的意思;“吃诟”——擅长论辩的意思;“象罔”——外形消失,寓无心。
黄帝的玄珠也够难寻找了,比迪拉尔德的钱币难,比一般的谜底难。它在赤水之北,那不是依靠智慧、不是依靠外在的华美、也不是依靠舌灿莲花所能获得,那得要一个人能放下身段、将自我完全融入自然,这才可能和他的追求发生接触、交汇、融合,方才能找到。
黄帝在这里给寻找者以希望,因为那是黑色的明珠,那是在道家看来象征道的本体的物事,正所谓“道真”。追求这样的“道真”,需要我们将外在的一切都摒弃,也是值得。
我们寻常的读书人,生活在寻常的世界里,所见所闻、所知所得,看黄帝的玄珠,简直是山脚土壤看泰山绝顶,那是没有办法比较的。不过山脚也有山脚的认识。《歌德谈艺录》里,歌德认为任何人都可以写一些东西的,虽然我们在山脚或者山腰不如山顶站得高远,我们也依然是有一种见闻和认知,也具有价值和意义。为什么?因为“真”。
表达这一个“真”,看起来很容易。苏轼说,文章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纹理自然,姿态横生。又引用孔子的话说,所谓“辞达而已”。但是苏轼所说,那是大作家的标志、天才的象征,我们一般的写作者当然不可能照办,轻而易举地获得“辞达”的效果。
有一次,我看到一篇谈论书法的文章,那是弘一法师晚年所做的一次关于书法演说。他在演说中说到书法的好几个方面,见解实在异于常人!弘一法师说,书法可以分为“字”、“章法”和“墨色”这三个方面;这三个方面中,“章法”要占主要的部分,在百分之五十以上;而“字”和“墨色”又要等而下之。这样的见解和我们寻常的书法理论不同,因为弘一法师的意思是,“整个一幅书法作品的结构比单一的字要重要”。文章是不是也有一个结构的问题?文章结构的重要性是不是也应该占有很大的比例?
本书文章的收集,开始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有读书阅读的认知,有人生的游历、见闻,也有内心的反省和思考,从中大概可以看出自己这么多年来的生活轨迹、心灵活动轨迹。据说日本古代作家吉田兼好,在他垂暮之年躺在病榻上,回顾自己一生的经历,心有所感,有所认识,抓起笔,便在一些小纸片上把这些感触和回忆记录下来,又将这些小纸片贴到墙壁上。吉田兼好去世之后,他的弟子将这些小纸片一一揭下,汇集成册,于是就形成了后来的随笔名著《徒然草》。
我没有像吉田兼好那样去写作,也难以像弘一法师那样看重章法而结构,或者仅仅是介于二者之间,将自己的一些认为可以写的东西写下来。平常的人,没有博览群书、深思苦索和丰厚修养,自然不可能有大的识见和高妙的谈论,也只能“悄悄地藏上几枚硬币”,在犄角旮旯里画上大大小小的箭头,隐隐约约地指向它们,只希望读者把能找到的硬币拿到手里,发现不是伪造的赝币,那我就很满足了。
小书出版过程中,责任编辑肖营先生认真进行了编辑校对,使拙作免去了许多错误,在此致谢。里面依然会有许多缺点和不足的地方,那就是我的责任了。书尾附有阿泉君所写的长篇札记文章,那既是我们多年交往的友情的见证,也是对本书的一种延伸解读——有时候,我们自己并不完全了解自己,这就需要朋友这面镜子的反照了。“好朋友几乎是另一个自己”,我常常有这样的感觉。
二○○九年二月九日元宵节鞭炮声中,记于北京清华
大学荷清苑寓所。
屈指算来,我与杨民先生结识,已接近二十四个年头(也就是快四分之一世纪了)。我们相遇在一九八五年五月的峨眉山小道上,我掉了队,他也一个人孤走,清寂的山问两个路人就搭上了话,聊着聊着就舒畅起来,等登到万年寺,就已成了朋友。
我与杨民先生都是“散文的人”,而他更具体一些,是“随笔的人”。他的“一动笔,回头看看就是随笔式的东西了”的素养,是下意识的、发自心性的。他写给我的这些零简断笺,多是不经意、无伪饰的“以手作谈”,当书信读可,当随笔读亦可。或者说,书信本身即是随笔的一种常见样式。
“昨日雨今日下”是杨民先生提出的一个象征时空错位的美学命题,形象概括出人生中一些“难以捉摸的命运”和“繁华荒凉的结局”。杨民先生说李商隐的“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即有此微妙意味。
在惯于论资排辈、学术权威云集的中国高教界,无论研究、翻译、写作、演讲、捞钱哪个方面,杨民先生都很“边缘化”,算不土是什么“角儿”、“腕儿”(其职称至今还是副教授),但他“读书但求得趣”的心态,他“不忮不求”、“颇有魏晋遗风”的个性,他饱含着清冽之气的“活体文字”,却也不是随便在哪个高校都可以挑得出来的。
(张阿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