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州访柳子——柳宗元故居
因柳宗元的《小石潭记》和《捕蛇者说》,自小便知道了永州。也曾怀着童稚的好奇,在湖南省的版图上,寻觅那个小小的黑点。那嵌在湘南边陲,与桂、粤相交,遥远而又遥远的地方啊!那里出产神话和异蛇,衍生优美的风景和质朴的歌谣,那里是贤臣良士的流放之所,那里是文人墨客精篇佳制的孕育之地。
何时能去永州?岁月更替,苦无机缘。
直到去年三月,在潇潇春雨中,我才踏上了这片梦中的土地。穿小街,过窄巷,寻山访水,几日下来,随处可指的竟全是柳宗元的遗迹!这才知道,永州是柳宗元的永州,又因柳宗元不朽的文章而扬名天下。我来永州,拜谒的是柳宗元。一千多年过去了,湘水依然,潇水依然,愚溪依然,柳宗元与山水同在,不殒不损!
柳宗元因参与王叔文的革新党,于唐水贞元年(805)贬到永州来,时年三十三岁。从长安到永州,遥遥两千余里,到达永州时正是一个苦寒的冬天。他的妻子亡故了,留下一女,还有一个六十七岁的寡母,举家罪迁,凄凉悲怆。柳宗元贬为永州司马,全称应是“司马员外置同正员”,虽拿六品俸禄,却是个编外闲员,是作为“系囚”安置的。既为“待岗”的司马,便无官衙,他第一个寄居地是龙兴寺。
我们去寻访千秋岭下的龙兴寺,只见一片楼馆,而寺杳然无存。正怅然问,有老者过来,白发银须,侃侃而谈。他告诉我们当年寺外一片丛林乱石,人迹罕至,极为荒凉,柳宗元全家就住在龙兴寺的西厢房里,仅有一个北窗,光线暗淡,潮湿闷热,不得不“凿西墉以为户,户之外为轩”。于是风晨月夕,柳宗元立于西轩,眺山望水,“不徙席,不运几,而得大观。”猛记起老者所叙,是柳宗元“永州八记”之一的(永州龙兴寺西轩记),遂心萌钦佩。
第二年,柳宗元之母病逝于斯,他饱和血泪写了一篇祭文:“大夫人有子不令而陷于大偿,徒播疠土,医巫药膳之不具,以速天祸,非天降之酷,将不幸而有恶子以及是也……”
柳宗元的第二个寄居地是法华寺。
法华寺在城中的东山上,雨声中,我们穿过几重街巷,再沿婉蜒石径而上,到达山顶的法华寺。寺门没有了,寺墙没有了,厢房没有了,只残余着一座大殿,里面供着几尊大佛。周围竟是一片宿舍楼,把法华寺胁迫得颤颤噤噤。大殿两侧挂着一幅楹联:
唐代名益子厚蕉居精篇佳作今犹在;
当前胜迹怀素故里法音妙谛又重宣。
原来草圣怀素也是此地人,他曾练书的蕉叶呢?柳宗元住过的厢房呢?都巳湮埋于历史的风尘之中。
大殿中的老僧慈眉善目,指点寺西,说:“柳司马曾在那里筑一小亭,他有一篇(法华寺西亭夜饮赋诗序):‘余既谪永州,以法华浮图之西临陂池丘陵,大江连山,其高可以上,其远可以望,遂伐木为亭……”’说毕,老僧长叹一声,恻恻许久,才说:“他来此地,‘与囚徒为朋,行则若带缰索,处则若关桎梏’。又水土不服,百病缠身,丧母丧女,在城中居住时五年竟遭四次火灾,堪称劫难连连。不过,家国劫难,倒成就了他的千古文章!”说完,手敲木鱼,兀自念经。
木鱼声、雨声、念经声,引我们驰思遥远,伫立良久。
流放中的柳宗元,苦难与他结伴而行。丧母之痛后,几年后十岁的独女又殇!留下孑然一身,病厄纠缠,家宅遭火,而北归无望,抱负难伸!政治上的苦闷与独居生活的压抑,折磨着柳宗元,成为他创作上的强大内驱力,十年“系囚”,使他为文学史添了辉煌的一笔。这段时间里,他作山水游记二十余篇,人物传记七十余篇,寓言近二十篇,诗赋百余篇,还有不少的文论、信札!
作为一个正常的男人,柳宗元在长安丧妻后,一直未再娶妻。流放永州,又由于“荒隅中少士人女子,无与为婚”,且“世亦不肯与罪大者亲昵”,他在三十八岁时,与一个普通的农家女子组成一个新的家庭,第二年便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在家弄土唯娇女,空觉庭前鸟迹多,”苦闷的日子添了一道温馨的色彩。
新婚伊始,柳宗元决心迁居于城外,“方筑愚溪东南为室”,“筑室茨草,为圃乎湘之西,穿池可以渔,种黍可以酒,甘终为永州民。”柳宗元自此真正地走向了大自然,走向了劳苦大众,从而获得无穷无尽的创作题材。这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突围”,读书写作之余,“把锄荷锸”,引水灌田园,种花植草,挖笋采药,与农夫野老为伍。
于是,我们去寻访柳宗元故居。
愚溪原为冉溪,柳宗元卜居此处后,自谓“余以愚触罪”,便将冉溪改为愚溪。
我们一路问过去,有说柳宗元故居在柳子街,即柳子街居委会办公所在地;有说在愚溪附近的吕家冲,但遗迹一点不存;有说即今柳子庙所在地。
我们便寻到了柳子庙。
愚溪奔啸于庙前,涛声如雷,上有柳子桥跨于波涛之上,石桥正对着庙门。当年柳宗元的几间茅舍,换成了后人所建的恢宏建筑。庙为三进,依小山而构。庙门两边赫然一副对联:
山水来归,黄蕉丹荔;
春秋报事,福我寿民。
字句是集自苏东坡书柳州罗池庙碑。
庙里有戏台、前厅、中厅、后厅、享堂、庭院,楹联、石刻,令人目不暇接,或赞柳宗元人品、文章,或刻柳宗元的诗文。最有名的要算享堂左侧壁上的《荔子碑》,为韩愈诗,苏轼书写,以赞柳宗元,故谓之“三绝”。
雨声如瀑,击在瓦瓴上,如鸣佩环。庙里人很多,但很静,静若无人,仿佛怕惊扰了柳宗元的文思。后来,我们撑着伞去了庙里的庭院,芭蕉泻翠,染天染地,连我们的心也绿意盈盈。我不解韩愈在《荔子碑》中开首一句却是:“荔子丹兮蕉黄”,蕉叶是黄的么?
但我宁肯相信,这柳子庙便是柳宗元故居的所在地。
此后的几日,我们又去谒访了小石潭、钴姆潭、司马塘、小石城山、袁家渴、南涧、西山……,始信山川钟灵隽秀之气,铸就了柳宗元的锦绣文章。但拨开那些精彩的描述,我们分明看到他对革新失败的无限痛惜,对罪臣遭遇的不屈申辩,对穷苦百姓的殷殷同情,对个人身世的低回自怜。这样的文章才永垂不朽,这样的生存境遇才产生永生的文章!
扪心自问,我们算什么?!
离开永州时,依旧是春雨潇潇,我想:山里的杜鹃花该开了,那如火的杜鹃该把永州衬托得分外妖烧。
永州,永远的州城!
P7-10
应尚振山先生与老友野莽兄之邀,有幸忝列这套文化随笔丛书的作者之中。
野莽兄是旧雨,振山先生为新知。我之所以与振山先生有了鸿雁传书,是因他组织出版工程浩大、总数百本的“中国小小说名家档案”丛书。我虽不是专攻此体,却素喜作短而雅的小说,也就有了一本个人专集的入选,但与振山先生缘吝一面。
辛卯夏,郑州的“小小说节”拉开序幕,我与振山先生应邀前往,下榻于伊河路嵩山饭店。几日会议之余,我们多在房中相对而坐,品茗闲聊。话题如奔跑的野马驹子,谈古论今,正史野乘、出版编辑、文学艺术、大家凡人……但都在“文化”的视野之中。他和野莽兄所商定的这一套文化随笔丛书,让我领悟到此中应备的独特风光。于是,在别豫归湘后,将历年所刊发的与名居、名器有关的文章,修订后,汇成了此集。
当下,国学之风甚炽,人们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认识愈见深入,此为幸事。
数年来我出版过多种谓之文化随笔的拙著,谈中国古建筑、老节日、老行当、古董、字画、收藏……力图打破文、史、哲、艺的阻隔,熔知识性、趣味性、文化性于一炉,让国学草根化,能近距离与各方面的读者亲密接触。但因读书不广不博,且已年过花甲,常觉心有余而力不足,这是要请读者诸君海涵的。
去岁秋,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相聚于长沙母山。座中皆年长于我的文史、书画、诗词大家,聆教而受益匪浅,曾有感而作七律以示心迹,且录之作结:
秋声秋色付丹枫。
风引云铺杖履轻。
史海钩沉头半白。
诗林唱晚酒频倾。
情牵参政民生念,
兴寄崇文书画工。
花甲似余犹谓少,
相随诸老上高峰。
二0一一年六月于株洲无暇居
时下随笔写作成风。与此互为因果的是,随笔的读者甚众,一些随笔集成为热销书籍就是明证。现在,又有一些颇负名气的作家联袂出版随笔,并冠以“名家随笔”结成丛书,亦是一项引人注目的选题。
在诸类文学样式里,散文是最利于作者表达情思(即感情与意思),也最便于读者接受理解作者情思的一类,而随笔则堪称散文中之精灵。文学的本质是人们对情思的表达,即如梁代诗评家钟嵘在《诗品序》中所言:“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又言:“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感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英国人爱德华·杨格1795年在《原始作文研究》一书中也作如是说,大意是:一切有价值的文学作品其本质是抒情的,就是发表思考的文学也使用这种原理——只有直接从人们心灵上发生的思想,才值得永垂不朽。六朝文论家刘勰则在《文心雕龙》中直陈文学创作须“因情而造文”而不可“因文而造情”。情思是一切文学创作成功的重要基础,而其关键之处又在于情思的表达和传播。在文学样式中,诗词歌行是至为抒情的一种,故有清代金圣叹“诗者是心之声”一说,然而,囿于诗词歌行的形式格律,人们情思的表达和传播常常会遭遇技术上的困难。小说戏文也常常源于情思、倚重情思,《红楼梦》就有“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之语,然而作者和读者常常会迷失于“满纸荒唐言”以及“无奇不传”的故事中。在情思的充分表达和有效传播方面,当首推散文,而散文中又首推随笔。随笔叙事抒情说理兼备而又文无定法、不拘一格、形式多样、短小活泼,可直抒胸臆,可俯首低吟,可消愁舒愤,可述往思来,较少矫情编造,较少强词夺理,因而作品的斧凿痕迹较之别的文体要少得多。优秀的随笔往往随意走笔而涉笔成趣、涉笔成思、涉笔成理、涉笔成情,有的亲切自然如围炉夜话,有的意味隽永如老僧悟道,有的如诗歌却明白如话,有的像故事却真切感人,故而士农工商爱读,传播效果深入人心。近十余年来,文坛学界、政界商界乃至广大学子民众,随笔写作持续升温,竟有遍地鲜花之盛况。上溯九十余年,五·四时期,随笔亦十分流行,有如火如荼之势。而纵观数千年中华文化史,每值社会转型期,或值社会思潮激荡期、学术繁荣期、文化交流活跃期,只要不是“文网太密”,总有随笔写作与传播盛行。回望历史,思考当下,随笔盛衰其规律大体如此。今日之华夏,正值社会转型时期,思想解放,改革创新,各种利益关系亟待调整,各种矛盾凸显而多发,各种思潮激荡活跃,各类学术艺术流派放言争鸣,而社会主流文化的建设受到广泛重视,传播媒体空前繁荣,随笔写作势必汇成澎湃之势。我们正处在一个改革开放的时代,人们精于观察、敏于感受、敢于思辨,继而要讨论、要倾诉、要抒发、要交流,随笔文体就是最为自由开放、传播便捷的载体,因而这也将是一个随笔作品大量涌现的时代。我们正处在一个求真务实的时代,文学作品、媒介传播稍微过度的矫情雕饰都会使得读者感到不安,因而崇尚简洁而鲜活的随笔写作,帮助我们更确切地对生存状态加以思考和表达,更好地感受哲学意味、人生况味,因而这也将是一个许多随笔作品深入人心的时代。我们还处在一个信息化时代,互联网的海量博客、微博汹涌而至,不断有作家宣称,从此将以博客、微博随笔写作为生,海量博客、微博经过去芜存菁、去伪存真,一定还有大量具有思想性、文学性、学术性的优秀随笔作品得到广泛传播。为此,我们不由得要拍案惊奇:难道这是一个随笔的时代!
现在奉献给诸位读者的“名家随笔”丛书,便是在当下如此这般的随笔热中一个偶然的机会里编辑而成,奉献给读者。丛书作者均为著名作家。有新鲜出炉的第8届茅盾文学奖得主刘醒龙,他的随笔集《人是一种易碎品》,一如他获奖长篇小说《天行者》,真切细腻而多情。醒龙的小说大体是以悲苦、尴尬的底层生活状态作为底子,而随笔作品则把生活写得五味俱全,丰富而驳杂,“易碎品”的意象足以让我们领会作家的多情与敏感。全国中短篇小说奖老牌得主陈世旭的随笔集《谁决定你的世界》,继续着他早年间的获奖小说《小镇上的将军》的深沉,作家本来就长着一双蒙难老将军鹰隼一般的眼睛,一个《谁决定你的世界》的书名引领着一大批直面现实的随笔作品,犹如老将军发出的一连串尖锐激越的追问。号称短篇圣手的聂鑫森、阿成二位,分别来自一南一北,都用充沛的情致用随笔来记录历史和关注现实。鑫森的《名居与名器》,前可见古人,后能顾来者,古意盎然,感慨古今;阿成的《风流闲客》,一腔悲悯情怀,寻觅名城变迁,触摸世事沧桑。还有二位来自楚地的高手刘益善、野莽,前者是诗人兼小说家,后者则是小说家兼随笔作家。益善的《秋林集》浸润着冲淡的诗意,讲述着人生的秋林种种平静而哀婉的情思;野莽的《竹影听风》犹如厉风穿过竹林时发出的刺耳啸声,对着世俗发出一个又一个的追问。一辑六书六君子,面貌气度各不同,相同的是他们的人生态度声气相投,是他们都乐于表达各自对人世间的真情实感,是他们都表达了“从人们心灵上发生的思想”,值得郑重地推荐给读者诸君一读。正因为如此,应几位作者邀约,作为朋友我写下以上的感想,权充作丛书的序。
聂震宁
2011年10月16日于无梦斋
(作者系全国政协委员、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中国出版集团公司前总裁)
南方的短篇圣聂鑫森,用充沛的情致用随笔来记录历史和关注现实。他编著的这本《名居与名器》,前可见古人,后能顾来者,古意盎然,感慨古今。
作为名家随笔系列丛书之一的《名居与名器》由地震出版社出版发行。
聂鑫森,毕业于鲁迅文学院和北大中文系作家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湖南省文史馆馆员。出版过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诗集、散文随笔集、文化专著五十部。二十余个中短篇小说被译成英、法、日、俄、越南等国文字推介到海外,出版过英文小说集《镖头杨三》。曾获“庄重文文学奖”、“湖南文学奖”、“毛泽东文学奖”、“金盾文学奖”、《小说月报》第十一和十二届“百花奖”、第三届“小小说金麻雀奖”、首届《短小说》“吴承恩文艺奖”、首届《小说选刊》“蒲松龄小小说奖”及其他文学奖。本书《名居与名器》就是由其编著,收录随笔142篇,包括:《仙人掌承露盘》、《栊翠庵的精美茶具》、《青云谱——八大山人故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