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复一夜,日复一日,一个强烈而迫切的念头萦绕在我心头:无论如何要写完此书,力求完美,接受外界的检阅。必须如此。书名《德塔》①(Delta)许多年前便有了。当初的情形历历在目:威尼斯多尔索杜罗区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它突然闯入我的视线,蓝色的字母写在从亚历山大港驶来的大轮船那洁白的船身上。那时恰逢正午,钟声大作,我痛饮了几杯,便觉天际模糊起来,好一个美不胜收的秋日。心中又有了十分的确信。
何谓“十分的确信”?没什么特别的,是天意本身,是圣杯②。事情发生前,总要经历万分的疲倦、气馁、焦虑、厌恶、时不时的死亡侵袭与突如其来的深渊。你步履维艰,匍匐向前,错误百出,遍身痛楚,泪眼迷离。不见出路,唯有遗忘,毫无恿义。可紧接着阳光乍现,成了。
周日那天,美丽优雅的“德塔”号由“猎豹”号牵引着破浪前行。甲板上阳光明媚,站满了乘客,海鸥的喧闹与钟声此起彼伏。我清楚地记得,那时,我的生活是持续不断的狂喜。数小时的黑暗使得阳光愈发灿烂。正如兰斯洛①在四棵松草地上又唱又跳:“留住爱情多好!”让事务、服装、日期全都见鬼去吧,爱情的疯狂于我们才最相宜。
“宝”、“爱”这样的字眼原本就属于爱情词汇,每日里被世界各地操不同语言的人说上无数遍,疼爱孩子(尤其是男孩)的母亲和祖母更是念叨个没完。适才她们中的一位给我打电话,她正陪三岁的孙儿在巴黎某公园玩耍,每时每刻都担心宝宝失掉平衡。每隔十秒,我便听闻亲切的低语:“宝贝,小心啊!”“心肝儿,别去,快回来!”地球上每部手机都充斥着纯洁或淫秽的喃喃细语,尽管有时无须掩人耳目。人类常常自我克制,但他们既多情又腼腆。袒露心迹,“亲爱的”、“心肝儿”、“宝贝”地叫唤实在让人脸红心跳。除非在舞台上,诸如此类的情感外露很快会沦为笑柄。但倘若事关小孩子,情况便不同,因为小宝宝理论上是惹人喜爱的。你能想象今天有一部小说名叫“爱的宝藏”吗?看上去挺滑稽,只能私下里翻阅。
人们用了三个世纪的时间,从宗教的压抑和升华进入放纵,从罗曼蒂克的激情到腼腆内敛,再从羞怯到性与色情的蔓延,经由疾病和生殖技术,回归死亡时分普通和最初的抑制。回归原点,戏演完了,该是下结论的时候了。之前所有要素皆有助于形成富有深刻内涵的更高级的统一体。庄重、廉耻、自由、袒露、狂热、衷情、趣味、精致、粗俗、快乐、收敛。时间就是宝藏,而所有的奇遇中,人们保留了颇具争议的字眼——爱。
米娜,爱的宝藏。
威尼斯不止一个,但最隐秘最鲜为人知的从来都是我的威尼斯。我忆起那家已经消失的小店,低矮、灰暗、狭窄,位于坎佩罗·巴巴罗小广场右侧,在喷泉后面,既不知源头,也不知所踪。店里出售各色旧货:旧家具、地图、镜子、旧书籍、首饰。首饰上刻着名字,依稀可辨的一行镀金字母——“Tesoro d'amore”①。这几个字译成法语简直难以想象,在意大利语中却司空见惯。真是件奇异的宝贝,蕴藏了多少故事,至少能写一百篇微型小说。一天早晨,米娜和我路过。橱窗里,两枚戒指躺在红色垫子上,那样惹眼,我们忍不住进去细瞧。屋里那家伙足有一百二十岁或者六千岁,他在角落里的大躺椅上径自打吨,甚至没有等顾客上门的意思。也难怪,破旧不堪的铺面令偶然迷路至此的游客望而却步。我冲半睡半醒的家伙指了指两条金蛇缠绕样式的戒指,一枚给米娜戴在小指上,另一枚给我戴在食指上,真走运。那家伙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右手作了个手势,意思是“随您的便,就当我不在,拿上东西走吧”。于是,我们退了出来,四下无人,我留了不少钱在老头身边。一切仿佛在梦中,却又那么自然,tesoro,amore,宝藏,爱情。正如小小的标记所示,这两枚戒指是为16世纪末的一对男女打造的,如今戴在我们的左手上。我们接替了何人的位置?不得而知。
近日来,金融风暴席卷世界各大银行,一条离奇的新闻没能引起关注。几位希腊考古学家刚刚发现了一把公元前12世纪的古剑,长九十四厘米,手柄由金子铸成。它静静地躺在一座迈锡尼时代的坟墓里。一边是二十万亿美元灰飞烟灭,另一边是金手柄宝剑出土,时代的碰撞,证券交易所的疯狂,近在咫尺。
许多事是无心插柳的结果,但尽管存在诸多的社会干扰,总是柳暗花明。还有一条不为人注意的新闻,谈到绘有史前壁画的洞穴的音响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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