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人生于一个职业军人的家庭,在山区故乡的生活中形成了她淳朴野犷的性格与敏锐细致的感受,二十岁时,她嫁给了一个比她大十五岁的笔名叫维里的男人,并真挚热烈地爱着他,这位丈夫无才而又缺德,是个专营文学生意的二道贩子,常雇用代笔人为自己写书。他至少在两个方面给这个妇女造成了心灵上永远愈合不了的创伤,一是他放荡无行,不断更换情妇,使她深感痛苦;二是她在他的怂恿下从1900年到1903年写出了四部小说,虽然这四部小说的完成,与丈夫的指点不无关系,但最后却以维里的名义发表出版。夫妻生活十三载,终于她从娜拉式的状态中摆脱了出来,在1906年与丈夫分手,离家出走,开始过自由不羁的职业妇女的生活,先在巴黎当演员,后又开始写作。到她1954年去世的时候,她共出版了四十多部作品,担任过龚古尔文学奖评委会委员,最后得到法国政府为她举行国葬的哀荣。她就是法国二十世纪上半叶名重一时的大作家、法国文化史上少数几位最杰出的妇女精英之一茜多妮·加布丽埃尔·柯莱特。《流浪女伶》一书就是根据她本人的不幸经历写成的。
茜多妮·柯莱特(1873—1954)是法国20世纪上半叶杰出的女作家,曾和一个比她大十四岁的男人结婚,被抛弃后开始了流浪生活。她当过演员,演过哑剧,到外省巡回演出,多次与人同居,私生活丑闻不断。她写的大量作品多为爱情故事,被大作家纪德称誉为“自始至终无一败笔,无一赘语,无一俗套”。
《流浪女伶》是作家的代表作之一,根据她本人的不幸经历写成的,描写一个害怕夜晚、害怕孤独、害怕青春逝去并且梦想成为一只凌空翱翔的飞燕的流浪女伶的爱情悲剧。
十点半……我又一次过早化妆就绪。我的同事布拉格,在我初涉哑剧艺坛时,曾扶助我登台首演。他经常以形象化的言词责备我这种急性子的举动:
“瞧你,不成大器的妞儿!你总是心急火燎的。大伙儿要是都听从你,就得在七点半一边狼吞虎咽吃冷盆,一边匆忙涂抹打底的油彩……”
三年舞台生涯并没使我有所改变,我总是过早化妆就绪。
十点三十五分……倘若我不打开已被我读了又读而撂在化妆台上的这本书,或者被服装师用我的描眉笔笔尖指着的那本《巴黎体育画报》,我面对着这位浓妆艳抹的服装顾问,将会独自形影相吊。她眼睑上抹了淡紫色的油膏,颧颊与花园里的福禄考一样彤红,嘴唇暗红,油光闪亮……正在镜子的另一边用一双眼窝深陷的眸子注视着我,久久地注视着我。我知道她将要开口说话了……她将对我说:
“是你桔坐在那里?……就这样孤零零地呆在这四面白墙围绕的樊笼中?粉墙上字迹斑驳,墙皮剥落,被等得心焦如焚、百无聊赖的笼中人用双手勾画出密密麻麻的缩写字母,涂满了天真而又猥亵的图像,用像你一样的红指甲写下了被遗弃者无意识的呼号……在你背后的墙上,一只女人的纤手划下了‘玛丽’二字,这个人名的末尾以热切的花缀高高挑起,犹如一声呼喊,冲天而起……是你孤零零地枯候在这被舞蹈艺员用脚跺得咣咣直响的天花板下?这吱嘎作响的天花板岂不是像碾磨不息的磨坊的地板?你为何孤零零地呆在那里?又为何不远走他方?……”
是啊,这正是使人头脑清醒而又危险的时刻……满脸脂粉的服装顾问正在镜子那头窥视我。谁将前来叩我化妆室的门?谁的脸庞将插在我和她中间?……机遇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主人,它定将再一次派遣它那混乱王国的守护神降临我的身旁。我不再相信别人,只相信它和我自己,尤其更相信它。当我悒郁消沉时,它像一条救生犬似地拯救我,一会儿咬住我,一会儿摇晃我,它的利牙每次都稍稍咬穿我的皮肤……以致每当我绝望时,我便不再等死,而总是等待着意外的奇遇,等待着小小的奇迹出现。这种平庸的奇迹,犹如一节闪闪发亮的链环,重又扣住了我生命的锁链。
这是信念,的确是信念,有时还带有虚假的盲目性。人们即使在呼天抢地哀嚎:‘所有的一切都抛弃了我!……”的时候,仍带有假惺惺看破红尘的意味,内心却固执地抱着希望。真的,有朝一日,当我的主人“机遇”在我心中挂上另一个名字时,我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天主教徒……
今晚,地板颤动得真厉害!可想而知,天气很冷:俄罗斯舞蹈艺员是在使劲跳舞取暖。当他们扯着小猪般尖厉而嘶哑的嗓子齐声高呼“哟!”时,就陕到十一点十分了。我的时钟不会有差错,一个月内相差不了五分钟。我十点钟到;这时,卡瓦利埃夫人在台上唱三支歌曲:《小流浪汉》,《吻别》,《小东西》。十点十分是安东尼耶夫和他的狗儿们上场。十点二十二分,一声枪响,一阵犬吠,狗戏告终。铁楼梯铮铮作响,接着,有人咳嗽,那是雅丹走下舞台。她边咳嗽边诅咒,因为她每次都要踩住她的裙边,这已成了一种惯例……十点三十五分,荒诞演员布蒂上场。十点四十七分,俄罗斯舞蹈艺员登台表演,最后,十一点十分则由我上场献艺!
我……一想到这个字,我便不由自主地照了照镜子。然而,镜中人确实是我,抹得满脸紫红,仿佛戴着面具,眼圈上油腻腻地涂着蓝色的眼晕,油彩开始在溶化……我将等到脸上其余部分也都渗油淌水?我映在镜中的脸影是否只是一朵染了色的落花,宛如一滴细长而混浊的泪水,行将牢牢地粘在镜面上?……
这里冷得把人都要冻僵了!我使劲搓着一双浸在龟裂了的白粉化妆水中冻得灰白的手。该死!暖气管被冻住了:今天是星期六,这里每逢星期六管叫那些乐呵呵、闹哄哄、有些醉醺醺的小市民观众以自己的体温给整个观众厅取暖。剧院没为艺员们的化妆室着想。 猛地一拳把门震得直响,连我的耳朵也被震颤了。我给同事布拉格开了门。他一身罗马尼亚强盗装束,黑黑的脸膛,一副认真的模样。
“你知道吗?该我们上场啦。”
“我知道。别太早上场!会冻着的!”
通往舞台的铁楼梯上,尘土飞扬,令人振奋的干热像一件既肮脏又舒适的大氅,把我裹住了。布拉格总是很细心认真。当他在张罗植物并让灯光师把布景照明灯(代替黄昏落日的照明灯)升高时,我却机械地把眼睛贴在帷幕透亮的窟窿眼上向外张望。
在这深受本区人喜爱、上演歌舞杂耍的咖啡馆里,那是周末生意兴隆的一个大厅。大厅里人头攒动,一片昏黑,台前的聚光灯照不亮全场。想在楼厅第十排座位上找到一个衣冠整齐的观众,您得付一百个镍币!观众厅里烟雾弥漫。场后的观众在吞云吐雾,吐得烟圈缭绕。场内带有一股令人讨厌的冻烟草和雪茄味儿……不过,前台却有四只花坛的气息……这是个令人满意的星期六!但是,按照娇小的雅丹过激的说法:“我可不在乎,我又拿不到票房收入的抽头!”
我们那首序曲的开头几个节拍一响起,我便感到如释重负,充实了,变得轻松自在。我手肘支在布景的阳台上,闻着一朵人造的红天竺花,用安详的目光打量着覆盖在地板上的一层尘土:鞋垢,灰尘,狗毛,被踩挤的树脂。待一会儿,我两只赤裸裸的膝盖将要在这脏乱的地板上拖来拖去。从这一时刻起,我便不再属于我自己。一切顺利!我知道,我不会在跳舞时跌倒,我的鞋跟不会挂住我的裙边,我将被布拉格施暴,倒在地上,却不会擦伤手肘,也不会磕扁鼻子。在剧情最跌宕的高潮时刻,我将隐隐约约听到藏身在布景支架后的小布景工模仿放屁的声音,以此来逗我们笑……这时候,突如其来的一束强烈灯光打在我身上,音乐支配着我的动作,一种神秘莫测的纪律制约着我,保护着我……一切顺利。
一切都很顺利!周末全场黑压压的观众一阵骚动,对我们报以喝彩声、口哨声、喊声和真诚的脏话。一小束廉价的康乃馨向我扔来,掷痛了我的嘴角。我收下了这束花。那是一束软绵绵的白康乃馨花,提篮叫卖的卖花女为了给花染色,把它们在胭红的色水中浸泡过……我把这束花插在紧身上衣的翻边里。它带有一股胡椒味和被水浸湿的狗腥味。
我还拿到了别人刚交给我的一封信:
“夫人,我刚才坐在正厅前座第一排上;您演戏的才能使我深信您还具有别的更特殊、更动人心弦的才能;我想邀请您今晚与我共进夜宵,请赏光……”
信末署名‘德·丰唐热侯爵”,真是天晓得,而且这信还写自“三角洲咖啡馆”……有些贵族世家败落已久,大家都以为他们早已销声匿迹。这些旧望族究竟有多少后代子孙选定三角洲咖啡馆为他们的住址?……尽管他们的做法如出一辙,我以女性敏感的嗅觉,觉察到这位德·丰唐热侯爵与上星期约我五点钟在其单身寓所会面的某位德·拉瓦利埃尔伯爵是近亲。虽说对这类俗不可耐的戏谑行为不能当真,但从中却能猜透这大千世界浪漫的爱情,以及,在这闲棍无赖聚居的住区里,在众多浑噩守旧的遗老遗少的脑袋瓜中还孕育着对旧望族纹章的肃然起敬之情。
P5-9
法国二十世纪文学的一个轮廓
时至今日,二十世纪已经落幕十年,对于法国这样一个世界文学版图中堪称数一数二大国的世纪文学,早已很有必要进行比较全面、比较系统的梳理与译介,我早在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就已经开始进行这项工作,惨淡经营多年,总算做成了F·20丛书七十种。这套书出版后,深得读书界、文化界的重视与喜爱,特别得到了文学创作界的青睐,近年来,国内就有多位著名作家曾向我垂询此套书的“下落”,听说,还有不少法兰西文学之友为了搜全这套绝版书而不惜花高价去淘书……所有这些似乎表明了一种不可忽视的社会文化需求。
现在上海译文出版社,以卓越的文学品位与巨大的社会文化积累热情,决定在F·20丛书的基础上,推出“法国二十世纪文学译丛”。值此“译丛”问世之际,兹对法国二十世纪文学的轮廓与发展,提供一个简要的勾画与说明,权作为“译丛”的总序。
首先是关于开篇问题。文学史上的“开篇”绝不可能是指最初的一些时辰或最初几个年月,它往往以数年计、十年计,其实就是指文学的初期阶段。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法国二十世纪文学的开篇与前几个世纪文学的开篇颇不一样,从十六世纪到十九世纪,每个世纪文学的开篇基本上都是一元的,甚至在整个一个世纪,都是由一元化的文学居绝对优势地位,如十六世纪的人文主义文学,十九世纪的古典主义文学,十八世纪的启蒙文学,而十九世纪也是由浪漫主义占有了几乎半个世纪的优势。二十世纪文学不同,从其初期开始,就显示出了多元化的格局:之一,现实主义——自然挟十九世纪后期强大的声势,到这个世纪强盛不衰,第一次世界大战刚过,就推出了震撼世界的名著,巴比塞的《火线》;之二,人文主义传统在法国本就根深蒂固,进入二十世纪就长出了纪德这一具有强旺生命力的参天大树,而罗曼·罗兰则实际上以其名著《约翰·克利斯朵夫》,为法国文学赢得了较早的一份诺贝尔奖的荣耀;之三,现代主义的新潮继象征主义诗歌之后,也发展提升到了新的层面与新的阶段,阿波利奈尔与克洛岱尔都是显赫的弄潮人物。所有这些都发生在最初的十年期问,构成了真正百花齐放的盛况,为法国二十世纪文学多源头、多元化的发展定下基本格局。
法国二十世纪文学进入二三十年代,在多元化开局的基础上,开始呈现出了全面的繁荣。其中最令人瞩目的重大文学现象就是小说中心理现实主义质的大发展与心理现代主义的登台展现,前者的重量级的代表人物是莫里亚克,后者辉煌的创业者是普鲁斯特,他们的文学创作都具有不同程度的划时代意义,构成了法国二十世纪文学中第一流的实绩成就,早已获得广泛的世界声誉。而在他们之后,继续沿着心理现代主义道路探索前行的,又有娜塔丽·萨洛特,前呼后应,在法国二十世纪文学中形成了一条独特的脉络,而萨洛特又由于其长期以来心理小说实验的新潮性而到二战之后又被划入了“新小说派”的行列。
自二三十年代起,从人文主义传统中,继纪德、罗曼·罗兰之后,又陆续不断涌出一批杰出的传承者,虽然他们都基本上发散出传统人文精神的气息,但在二十世纪新的历史条件下,却各有不同的观察、不同的感受、不同的思考,并以出色的文学创作丰富了这种久远但生命力极为强旺的精神,有的咀嚼古老经典的历史文化并有全新的体验与创见,如尤瑟纳尔,有的以新人文学者的辨析态度审视人生,如莫洛亚,有的在二十世纪人类大大开拓了空间活动的时代,抒写那种空前的“凌绝顶”的新感受,如圣爱克苏贝里,有的在宗教意识形态的框架里,对灵魂与信仰进行了有心理深度的思索,如贝尔纳诺斯,有的在田园牧歌的旧瓶中,装进了与人类生存密切相关的超前性的“新酒”,如吉奥诺,有的承继了卢梭主义并将“绿色崇拜”发展到了极致,如巴赞,有的对二十世纪人常有的那文化上的“双重从属”、“双重依恋”、“双重游离”有了复杂表述,如特洛亚,……等等。当然,这些作家各自身上的亮点,往往并不止一个,不止一方面,他们前者呼,后者应,从世纪之初到世纪之末络绎不绝,颇成声势,他们都享用着人类文化天空中这一股长存的人文浩气,有力而优美地搏动着这一股浩气,而他们所采取的艺术形式与艺术方法又往往是古典而雅致的,因此,他们所开阔的一大片文学天空,在法国二十世纪也许算得上是较为清新、健康、纯净的天空。
在法国二十世纪文学中,现实主义一自然主义,要算是声势浩大、旗帜鲜明的一股潮流了,这个世纪的自然主义文学虽然没有左拉式的大家与《卢贡-马卡尔家族》式的巨著,但有龚古尔学院这样一个长存的组织与龚古尔文学奖这样一个持久的机制,这个组织像是把信众聚集在一起的教堂,这个机制像永远飘扬的一面旗帜,它们激励着自然主义倾向的文学不断发展并保持它在当代法国文学中的强势的存在,从上个世纪初直到今天,每年一度的龚古尔文学奖的颁布一直是文学界的盛事,因此,法国二十世纪凡具有写实倾向的小说佳作,几乎很少不出自龚古尔文学奖,甚至有不止一个倾向颇不相同的作家也曾被列入它的行列,如普鲁斯特与马尔罗,颇显其广容性,但不可否认,写实的艺术风格仍是这一类文学最基本的特征,而时至今日,从这一潮流中涌现出来的佳作名著的数量已经不胜枚举,不断有文学新秀输入其新鲜血液。“译丛”中将涉及的只是一小部分代表作而已,这反映了现实主义一自然主义一直是法国文学中信众最多、参与者最多的文学潮流,因为,人们对文学更为普遍的期待毕竟是认识世界、认识生活与认识人性,而且径直摹写现实也是文学中相对便捷的一条道路。
在法国二十世纪文学中,与社会政治关系紧密的是抵抗文学与左翼文学。在三十年代后期,随着法西斯势力在欧洲兴起,法国就产生了反法西斯文学,马尔罗的名作《希望》就是一例,到了四十年代,法国被德国纳粹占领,更产生了抵抗文学。从十九世纪后期普法战争,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法国人在实战中都是一败涂地,面对敌人从来都没有什么像样的抵抗,倒是在文学中,却从不缺乏民族抵抗,这就是反映二战题材的抵抗文学,其中有些佳作在战后问世后,获得了龚古尔文学奖或其他文学奖,如居尔蒂斯、加斯卡尔、梅尔勒莱的作品,构成法国文学的一大实绩,与欧洲其他国家的同类文学相比,要算成就较为突出了。由于从事这类作品写作的作家有些是共产党员作家或左倾作家,如阿拉贡、特丽奥莱,有的本来置身于现实主义一自,然主义的潮流中,如居尔蒂斯,有的是并非以文学为终身事业的,如创作了抵抗文学经典名著《海的沉默》的维尔高尔,因而,抵抗文学作为一个文学史上的一个类别,在作家队伍的构成上,往往与其他类别存在着较多的重叠。
左翼文学是直接与二十世纪国际共产主义运动、法国社会主义运动紧密相连,甚至具有某种程度同一性的文学,特别在二战后,这种文学依托国际上社会主义阵营的政治背景,曾经显得声势特别浩大,它拥有自己的作家队伍,拥有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创作纲领与有影响力的报刊杂志,一时颇具强大的号召力,除了像阿拉贡这样的耆宿外,原有的文学领域中亦不乏有才之士加入法共,然而由于意识形态的强制束缚,这股潮流中相当长一个时期里的大量文学作品,能经受时间考验具有艺术生命力的,至今已寥寥无几,作为这股文学潮流的中流砥柱的阿拉贡得到公认的一部作品竟是他后期转向,背离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圣周风雨录》,而党内的路线斗争又伤害了一些有才能有个性的作家,如罗歇·瓦扬与杜拉斯都曾受到开除出党的处分。及至五六十年代,由于前苏联一连串对东欧的干涉入侵,法共在国内的声望锐降,大批知识分子纷纷退党,左翼文学到七八十年代已经是销声匿迹了,最后只成为了法国文学史上最显赫一时,但却没有多少文学实业值得回味的一种文学。
从二三十年代到四五十年代,马尔罗、萨特、加缪的相继出现与成功,是法国二十世纪文学中的头等大事,构成了当代法兰西精神文化的辉煌,他们每一个人都具有非凡的个性魅力与厚重的文学业绩。马尔罗从个人冒险家到传奇的反法西斯英雄再到享誉世界的政治家,以他革命题材的小说与卷帙浩繁的艺术史论著而令举世瞩目,萨特从一个书斋思想者到介入文学的作家到社会斗士,以其思想深刻的论著与介入文学的作品而拥有了世界性的影响,成为了一代宗师,加缪从来既是一个严肃的思想者,也是一个长期从事过社会实践、具有坚苦卓绝品格的斗士,以其深刻大气具有悲怆人道主义精神的作品,上升到了世界文学的顶峰。
法国当代文学中这三个巨人,虽然各有不同的特色与风采,但他们的共同点就在于,都把哲理带给了文学,或者说用文学艺术的经典形式表述了深邃而有亲和力的哲理。这是法国文化人的崇尚与强项,是法国文学传统中一个闪光的高峰,而这三个哲人之所以在全世界范围里具有如此大、如此深远的影响,则是因为他们都紧紧把握着人类的状况、人类的存在条件、人类面对的挑战这样一系列带普遍性与根本性的问题,在哲理上作出了明确的回答。各自提出了富有启迪与召唤意义的宣示,即马尔罗的越超论,萨特的自我选择论与加缪的反抗荒诞论,对于千千万万有文化教养、爱思索的人群来说,都是一道道精神灵光。就这三个巨人的共同特点而言,似乎他们共同组成“法国二十世纪文学中伟大哲人”的一章就可以了,但他们各自的内容丰富,业绩厚重,足以分别构成整整三章,人们难以想像,如果缺了这三章,法国二十世纪文学史会是什么样子。
法国二十世纪文学中,曾引起了全世界热烈的关注、研究与探讨的另一大片新奇风光,是小说艺术中的新实验,即通称的“新小说”。它基本上是二战后五十年代发轫流行的文学现象,但经常也把早在三十年代即已进行此种新实验的娜塔丽·萨洛特也算上,在六七十年代声势正隆,其主要的作家罗伯一葛利叶、布托、娜塔丽·萨洛特与克洛德·西蒙均有不俗的创作业绩,到八十年代,其势头渐弱,但二三十年的流行时期,对于这个流派来说就足够在世界范围里造成声势、奠定地位了。由于这个流派在小说的叙述方式、叙述结构上,在对人隐秘心理活动的描写方式上,都对传统的小说艺术有了极大的突破与超越,似乎在二十世纪文学仍以书本与语言文字为传达工具的条件下,一切前卫的小说形式都已经运用到了极致的程度,很少再留下了超前运作的空间,加以,这个小说流派的主要作家,几乎都无一不有相当数量的理论文字,对小说艺术的新实验作出了深入的阐述,因此,整个这个流派也就成为欧美文艺学研究的热门课题,并且以它为基础平台之一,操演起时髦的“后现代主义”的理论体系。1985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克洛德·西蒙,标志着国际上对这个文学流派的认同与“盖棺定论”,也标志着作为一个流派的“善始善终”、“功德圆满”,当然,它在文学发展过程中所留下的辙痕是不可磨灭的,即使是在一个句号之后,仍将有零星的后继者走这条道路,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如索莱斯的《女人们》(1983)就是一例。
法国二十世纪文学中最后一个具有流派意义的重大文学现象,在我看来,就是新寓言派,早在八十年代末,我个人就曾明确预测,“二十世纪最后十年,法国文学不会再有具有重大意义的文学流派了,本世纪的文学将以新寓言派作结”。当然,这里所说的“流派”,只不过是指某种创作倾向的相似或相近,由于时代条件不同,二十世纪文学中愈来愈不再存在过去那种具有“结社”性质的流派,而新寓言派只不过是在六七十年代至八十年代出现的一批创作倾向有相似之处的作家而已,其中,最为出色、最为著名的有米歇尔·图尔尼埃、勒·克莱齐奥与莫狄亚诺等,而说他们有相似处,就是因为他们都力图在自己的作品里表现某种哲理寓意,或者更确切地说他们都是在为自己精彩而凝练的哲理找到最贴切、最恰当的现实生活形态与艺术表现方式,他们之所以在法国上个世纪的文学中光辉四射,就在于他们以语言的艺术达到了上述两个方面完美的结合,既在思想上给人以意想不到的强烈启迪,又在艺术上提供给人以经典文学的美感,如果要说新寓言派的作家与马尔罗、萨特、加缪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上述三位哲入都致力于表述各自独特的中心哲理并力图围绕这个中心建立自己的论说体系,而新寓言派作家则是致力于表现各自色彩纷呈的生活智慧与独特寓意。但不论怎样,新寓言派也再一次证明,在法国文学里一l直存在一种永恒的动力,那就是对思想内涵,对隽永哲理,对精神力量的执着追求。
法兰西是一个崇尚个性自由的民族,法国文学遵奉的最高准则是追求创作个性的自由。由此,世界上大多数新的思潮流派、新的艺术风格往往都发源于斯。法国文学领域从来都是各种风格纷竞自由的天地,尤其到了更适于个性化发展的二十世纪,更是如此。因此,在二十世纪法国文学中,卓尔不群、独来独往的才人比比皆是,对于文学史而言,虽然总有分门别类、归纳概括的需要,但法国二十世纪文学中难以归类的作家为数实在很多,他们之所以难以归类就在于他们创作个性的独特与张扬,而这,倒又成为了他们的共同点,特别是他们都把自我个性,自我精神,自我状态张扬而毫无顾虑地升华为文学这样一个特色,从拉迪盖、塞利纳、柯莱特,到让·惹内、杜拉斯、萨冈,哪一位的作品中不有一个极为张扬的大写特写的“我”字?这倒使我们有可能在这里姑且把他们统称为“自我个性张扬的才人”。
文学史上的任何归纳都是相对的,由于作家作品都很复杂,具有多种成分与多元基因,往往也就有不止一重从属性,我以上所作的一些粗略的概括归纳、分门别类,仅仅是为了给读者提供参考,便于他们进行梳理与研究。
2010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