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葫芦引》是写知识分子的,也主要是写给知识分子看的。尤其是写他们在民族存亡的大关节上的操守,写他们怎样坚韧不拨地、忠诚地守护着教育这块事关子孙后代的神圣“阵地”。总之,是一部为知识分子立传的作品。宗璞的文风很有她本人的特色,风格即人,一看便知是宗璞的,不是任何其它人的。
《南渡记》是四卷本长篇小说《野葫芦引》的第一卷,并可独立成篇。这部作品以抗日战争时期西南联合大学的生活为背景,生动地刻画了中国知识分子的人格操守和情感世界。他们对亲人朋友的大善、对祖国民族的大爱,对入侵之敌的大恨、对亡国之祸的大痛,都得到深刻细腻的表现。作品的结构严谨合度、语优雅蕴藉、情节暗设玄机、人物丰满真切,具有臻于完美的思想和艺术品格。
《南渡记》以“七七事变”后明仑大学教授孟樾一家的变故为主线,描写北平知识阶层在亡国之际表现出的崇高民族气节,也揭示了一些人懦弱苟且的灵魂。小说富于生活气息,营造出纯净真挚的艺术氛围,令人回味不已。
人们过日子之余,还是谈论天气居多。“今年这天可真邪乎!”其实去年可能也一样热,只是人们不记得罢了。
不过明天或下一分钟要发生的事,黎民百姓谁也难于预料。
这天下午两点多钟,西直门过高亮桥往西往北的石子路隔着薄底鞋都发烫。这路有北平街道的特点,直来直去,尽管距离不近,拐弯不多。出西直门经过路旁一些低矮民房,便是田野了。青纱帐初起,远望绿色一片。西山在炽烈的阳光下太分明了,几乎又消失在阳光中。路旁高高的树木也热得垂着头,路上车辆很少。一辆马车慢吞吞地走着,几辆人力车吃力地跑。只有一辆黑色小汽车开得飞快,向北驶去。
车上坐着两位四十上下年纪的先生。他们是明仑大学历史系教授孟樾孟弗之和物理系教授庄卣辰。
孟樾深色面皮,戴着黑框架眼镜,镜片很厚,着一件藏青色纺绸大褂。庄卣辰面色白净,着一件浅灰色绸大褂。他们刚在城里参加过一个聚餐会。孟先生闷闷不乐。庄先生却兴致勃勃。
“蒋的这次庐山谈话会规模不小。”庄卣辰说。他每次参加这种聚会都觉得很新鲜。其实庐山谈话会的消息,报上已登了许多天。谈话会分三期进行,邀请许多名流学者参加,中心议题是对时局的分析和对策。
孟樾看着前面白亮亮的迅速缩短着的路,心不在焉地说:“可真能解决什么问题!”“邀请你参加第三期,你要去的了?”卣辰头小,眼睛长而清澈。脸上总有一种天真的神情。
孟樾转过脸,对卣辰笑了一下:“去是要去,只是我怀疑有什么作用。杨、秦两校长已经到了南京。现在大概已经在庐山上了。”
“谈谈总有好处。”卣辰好心地说。
“我们国家积贫积弱,需要彻底的改变。”孟樾说,“你听见那民谣吗?”他一面说话一面回想着聚餐会上听说的民谣,那是他的连襟澹台勉说的。澹台勉是华北电力公司副总经理,留学德国,是工商界一位重要人物。他最近到下花园煤矿视察回来,说那里流行一首民谣:“往南往南再往南,从来不见北人还,腥风血雨艳阳天。”当时大家说这像是一首“浣溪沙”的上半阕。孟樾说,民谣素来反映人心,也有一定预言作用。他反复念了两次“腥风血雨艳阳天”,餐桌上的空气渐渐沉重。有两位先生正举箸夹菜,那乌木箸也在半空中停了片刻。
“民谣其实都是人故意编出来的。”卣辰说,“譬如李渊要做皇帝,就编一个十八子怎样怎样,忠义堂前地下的石碣当然是事先着人埋好的。”
“这几句话什么意思呢?”孟樾一半是问自己,“我们的国家已经经过快一百年的腥风血雨了——其实逃不过的。”
“打仗吗?”庄卣辰坐直了身子。
孟樾沉默了半晌,才说:“政府现在的对策仍是能忍则忍。今天大家谈话虽大都表示要立足于战,却较谨慎,你看出来了吗?”
卣辰睁大眼睛,认真地想自己看出来没有。
白闪闪的路继续缩短着。他们斜穿过一个小镇,很快看到明仑大学的大门。
这两年的日子是在挣扎中度过的。
一个只能向病余讨生活的人,又从无倚马之才、如椽之笔,立志写这部长篇小说《野葫芦引》,实乃自不量力,只该在挣扎中度日。
挣扎主要是在“野葫芦”与现实世界之间。写东西需要全神贯注,最好沉浸在野葫芦中,忘记现实世界。这是大实话,却不容易做到。我可以尽量压缩生活内容,却不能不尽上奉高堂、下抚后代之责。又因文思迟顿,长时期处于创作状态,实吃不消,有时一歇许久。这样,总是从“野葫芦”中给拉出来,常感被分割之痛苦,惶惑不安。总觉得对不起那一段历史,对不起书中人物;又因专注书中人物而忽略了现实人物,疏亲慢友,心不在焉,许多事处理不当,亦感歉疚。两年间,很少有怡悦自得的时候。
别的挣扎不必说了,要说的是:我深深感谢关心这部书、热情相助的父执、亲友,若无他们的宝贵指点,这段历史仍是在孩童的眼光中,不可能清晰起来。也深深感谢我所在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的理解和支持,否则,还不知要增加多少挣扎。
小说第一、二章以“方壶流萤”、“泪洒方壶”为题在《人民文学》一九八七年五、六月号连续发表。当时为这部小说拟名为《双城鸿雪记》,不少朋友不喜此名,因改为《野葫芦引》。这是最初构思此书时想到的题目。事情常常绕个圈又回来。葫芦里不知装的什么药,何况是野葫芦,更何况不过是“引”。
又一年年尽岁除,《野葫芦引》第一卷《南渡记》终于有了个稿子。不过想到才只完成四分之一,这四分之一也许竟是浪费纸张和编者、读者精力的祸端,又不免沉重。
不管怎样,只能继续挣扎上前。
一九八七年十二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