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 见父母
路过蓝河县城时,唐木他父亲唐维朴已被放出来了,说是“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四十八岁的唐大夫很瘦、很弱、很老,一口牙全掉了。一说话还是监狱味儿:“感谢党的政策落实。”还说:“以后又可以在医疗事业上点燃残余的烛光了。”唐木他母亲先出来几天,把破烂漏雨的屋子收拾一下,能住人了。三人挤在一个临时的小桌子边,打开一盒鱼罐头,切一段香肠,一起吃晚饭。除了唐木的妹妹一家人都齐了。前几年他妹妹在下乡的村里说自己父亲不是特务,还骂革委会领导,被当成“反革命势力疯狂反扑”的典型抓起来,全县游斗后判了三年,关了半年后放出来又转到内地农村了。
唐木有四年没见到妹妹了。记得四年前他参加扑山火回来,正筋疲力尽饥肠辘辘地走进家门,只见小院内破破烂烂房门紧锁,邻居贾婶偷偷地送来一碗粥和一把钥匙,还有一个纸条上面写道:“哥,我先插队了。爸逮捕了,送外地了。妈也进去了,你下乡前给妈送点吃的。妹”。唐木翻翻衣兜,找到一毛六,在道边买了二斤小西红柿用前衣襟兜着去监狱。看管说不让送这么多吃的,何况通红通红的柿子(送给黑帮)多显眼!但见唐木苦苦哀求,便留下两个发青的。唐木的母亲虽然没见到儿子,但见到儿子最喜欢吃的西红柿便明白了。母亲哭了起来,舍不得吃。几天后两个小柿子捂得通红通红的了。
母亲发现父子两人手腕都肿,是遗传吗?唐木是石头砸的,他爹呢?一次转监途中,被管押从卡车推到地上摔断的。唐木笑了:“太巧了,都是左手,肿一般高!”接着,唐木便跟许久未见面的父母大吹自己体力上的进展:“以前一个学期请两次病假,现在三年才得一次感冒。”还说:“铲地。割黄豆、刨粪都是全屯子最棒的劳力,二十二磅的大铁锤,一口气打过二百下,要不是手指冻得不行还能打下去,欧阳海十八磅锤才打一百八十下。要不是下乡根本不可能这样,人,还得吃苦!”
唐维朴忙着找书,他发现许多要紧的资料全没了,异常气愤:“医学资料也算四旧么?医疗技术也反动么?”唐木母亲圆场说:“孩子也是没办法,不当柴烧也得让抄家的拿去,跟扔有啥区别?人在就好!”父亲发完火,就该儿子问老子了:“你到底干了什么坏事,把全家弄成这样!”唐维朴沉默一会儿,说:“你放心,你爹从来没做一件对不起党和人民的事,一辈子连一分钱都没贪污过。有些王八蛋为了投机,坑害好人!”接着便破口大骂。唐木在屯子都很少听得到骂得这么狠、这么粗野的,根本不像原来那个穿白大褂的父亲。也许这也是文化大革命的结晶。骂着骂着便面色苍白昏倒在地。救护的医生说他恐怕活不过一年。
唐维朴被关进军管大狱,到底是谁诬告的呢?后来才知道,是蓝河县医院原事务长李长贤,四清时就查到他贪污钱和粮票,院领导把他从正科级撤到副科级,他怀恨在心。文革时红卫兵斗他,说不彻底交代就往死里打,当时院长唐维朴也被批斗着,李长贤一看形势唐维朴是永不得翻身了,既然他已被踏上千万只脚,也不在乎我这一只了,于是就说夜间亲眼看见一个“鬼鬼祟祟的苏联人”进了唐维朴的家门。再加上唐大夫是给对岸的苏联州长看病的中国医疗小组的组长,过江北好几趟,于是唐维朴就成了“苏修特务”。而李长贤却升到县卫生科当了科长。
出狱的唐维朴这下名气更大了,还没官复原职就已经是患者满门,医院走廊排长队,家里半夜有敲门。唐大夫还是原来的脾气,只要有人来求,不管你是军区司令还是普通士兵,不管你是县里大官还是乡下农民,不管你长得像英雄人物,还是像武大郎、娄阿鼠,不管认识不认识,有求必应。不过脾气比进监狱前坏多了,发现有医生看错病就毫不留情地斥责,他的学生不用功也严加训罚。
他看到有些靠投机取巧上来的院领导敷衍塞责草菅人命,更是恨得咬牙切齿:“能救活的病人,为什么让他死去?什么革命派!王八蛋!!”
凭他的医术,交什么人不能交,走什么后门不能走,但老头死性,不收礼、不拉关系,不讨好权势,就认准看病。累昏过去时,吃了药醒来后又继续出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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