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们的名字
我忘了是怎么得知这个故事的,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居然还记得。八月二日,就是我出生的那天,爸爸站在波士顿圣伊丽莎白医疗中心的护士站里,手里拿着笔填写我的出生证明。此前,医生刚一宣布孩子没事了,他就赶忙冲下楼。我出生时经历了几番生死的挣扎——差点死了,又活了过来,然后又差点死了,最后才终于确信可以活下来。在楼下填出生表的时候,爸爸意识到还不清楚我是男是女,不过那也无关紧要——他一直都当我是个男孩——我还安稳地蜷缩在妈妈的子宫里,躺在漂浮的羊膜碎片之间时,他就像面对男孩一样跟我说话,所以填到“婴儿姓名”一栏时,爸爸颤抖着用自己最好看的英语草体字写下: 尼达尔(意为“争吵,争斗”)。这不是我爷爷的名字。爸爸瓦希德是家中的独子——童年时候人们都叫他萨义德——以其父之名给儿子命名的担子,就顺理成章地落在他的肩上。当时爸爸硬朗的肩头完全挑得起这个家族的“担子”,但他随随便便就把责任掸掉了,就像掸一块棉绒或是一片头皮屑——这些比喻是我爷爷说的,他第二天就愤怒地写了封信,从杰宁寄到波士顿声讨爸爸。
可为什么我刚出生,亲爱的爸爸就那么急着填出生证明呢?因为在他自己出生之前,三个哥哥都像黯淡的流星一样从人间湮灭了,还来不及填出生证明,更别提什么死亡证明了。所以在他心里,比起尽早把我抱在怀里的愿望来说,还是迷信占了上风。他宽慰自己,我们还有一辈子可以用来拥抱呢。
爸爸填完整张表,把它郑重地交到一个黑人护士手中,他记得护士名叫朗达。她盯着表上的名字叹了口气:“见鬼。”然后,爸爸趿着拖鞋,转身奔跑着穿过铺着白色瓷砖的走廊,冲上三楼产科病房,闯进生产室。妈妈正在给我喂奶,我迫不及待地吮吸着初乳,奶头时不时还从嘴里滑脱了。
“我的女王一切可好?”爸爸抚摸着妈妈的脸问道。
“小女王真可爱,”妈妈还以为爸爸问的是我,“八磅重,像头小水牛!怪不得那会儿我的背这么……”爸爸眉头一皱,还来不及听完妈妈抱怨,就已经冲出门跑过铺满瓷砖的走廊——因为他急着纠正错误。他跑过一个个新妈妈和她们脸蛋红扑扑的宝宝,路过一排累赘丑陋的病号服,绕过电梯,滑下楼梯扶手,结果蛋蛋恰好撞到了扶手尽头的突起。不过爸爸继续奔跑,他那一大蓬小胡子加上跌跌撞撞的样子,无疑令医院里的病人和护士望之色变。他一跑到目的地就大喊: 朗达,朗达呢,帮帮我,朗达。这一嗓子够工作人员们三个星期大笑不止,还能偷乐好一阵儿。
为什么爸爸以为——不,确切说是希望我是个男孩呢?因为他自己出生以前,奶奶先后生过六个女儿,却没人为她们的诞生感到高兴。他眼看着姐姐们长大离开,一个比一个惨,所以他不想目睹此等不幸再次降临——目睹自己的亲生女儿长大离开。
朗达一直等着爸爸回来给婴儿换个名字,所以很快就拿着出生证明出来了;虽说爸爸是出了名的懒惰,但这一次抓起笔就在我名字后面重重地加上了一个“I”,一个潦草、女性化、满是诅咒、表示从属关系的反身后缀“I”。
过了一会儿,妈妈得知我被冠以“假名”,不顾下体撕裂的疼痛,下床把我扔进玻璃婴儿床,推着小床车走向电梯,一路上完全不理睬爸爸。爸爸则大叫:“尼达莉是个多好的名字呀,独一无二。哦,行了,鲁兹,别那么冲动,你不该走来走去的,你,你的……‘小穴’……”——这个词是小声说的,用的还是阿拉伯语,“需要休息。”
“小穴?你这个小穴里爬出来的龟孙子。”妈妈也用阿拉伯语回骂,“别再惦记我的小穴了,你给我听清楚。今后这个小穴没你份儿,你——你这个蠢蛋!” “鲁兹,够了,你疯了吗?大庭广众之下骂骂咧咧得那么难听。”
“你以为这些人听得懂我们在说什么吗?你!”她指着走廊里一个正在奶孩子的白种女人,操着阿拉伯语大喊,“你的孩子长得像个猴屁股。”那女人则笑着用英语回应她。妈妈又看看爸爸。“啊,波士顿一定有好几百阿拉伯人!”
“事实上,亲爱的,这里是美国最早的阿拉伯人移居地,那还是十九世纪的事了。他们自称叙利亚人。”
妈妈半信半疑地盯着他。打了吊针的棕色手掌搭在巨大的屁股上,初乳渗进长睡衣里,大大的眼睛还画着眼影,眼神就像一道死光静静地盯着爸爸,都可以杀死人了。
“胡扯!又给我上历史课,你这个混蛋,竟然给我们的女儿起名叫尼达莉?”
“是啊,还有一点很有意思: 移民局的人会把阿拉伯语名字都改了,所以叫米尔汉的都会改成威廉,达乌德改成戴伍德,贾拉尔改成杰拉德等等。”爸爸试图分散妈妈的注意力好让她平静下来。
“说到改名正好,亲爱的。我现在就要把女儿的名字给改了!你先是给她安了一个俗不可耐的男孩名,这不是咒她要在难民营长大嘛,好像她准备好了要成为斗士或是尿布忍者。然后你又加了个字母还他妈的自以为很独特。”一名护士一直跟着妈妈,这下放弃了。妈妈又继续说:“没门儿,兄弟,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否则你再也别想碰我的小穴。我可不会把女儿的前途预测成什么‘斗争’!她是我的宝贝儿,我的生命,我的小曲儿,所以现在别和我说什么我的小穴需要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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