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仿说与比兴说
王元化
如果容许我用比较方法来阐明东西方艺术传统特点的话,那么,可以说西方艺术重在模仿自然,中国艺术则重在比兴之义。西方的模仿理论最早见于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中国的比兴理论最早见于《周礼》的六诗说和《诗大序》的六义说。六诗和六义都指的是诗有风、赋、比、兴、雅、颂六事。最初在《周礼》和《诗大序》中,这六事并不是如后来那样分为诗体(风、雅、颂)和诗法(赋、比、兴)两个方面。这种区分始于唐代,唐定五经定义,孔颖达作疏,开始将诗之六事作体用之分。在这以前,诗体诗法是不分的,体即是用,用即是体。比兴之义所显示的艺术特征与西方艺术是很不同的。模仿说以物为主,而心必须服从于物。比兴说则重想像。表现自然时,可以不受身观限制,不拘守自然原型,而取其神髓,从而唤起读者或观众以自己的想像去补充那些笔墨之外的空白。比兴说既诉诸联想,故由此及彼,由此物去认识彼物,而多采移位或变形之法。陆机《文赋》有离方遁圆一语,意思说在艺术表现中,方者不可直呼为方,须离方去说方,圆者不可直呼为圆,须遁圆去说圆。《文心雕龙》也有“思表纤旨,文外曲致,言所不追,笔固知止”,意谓有一种幽微奥秘难以言传的意蕴,不要用具有局限性的艺术表现使它凝固起来变成定势,而应当为想像留出回旋的余地。诸如此类的意见在传统文论、画论中,有着大量的表述。如“言有尽而意无穷”、“意到笔不到”、“不似之似”、“手挥五弦目送飞鸿”等等,都是阐发同样的观点。
记得一位已故友人陈西禾在抗战初曾发表一篇题为《空白艺术》的文章,也是阐发艺术创造中笔墨之外的境界的。可惜这篇写得十分精辟的文章没有得到应有的反响,今天几乎已经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了。我们书法中有飞白,颇近此意。空白不是“无”,而是在艺术表现中有意留出一些余地以唤起读者或观众的想像活动。齐白石画鱼虾没有画水,这就是空白艺术,观众可以从鱼虾的动态中感应到它们在水中悠然嬉戏的情趣。京剧中开门没有门,上下楼没有楼梯,骑马没有马,这些也是空白艺术。这种空白艺术在西方是罕见的。我只知道契诃夫在他的剧作中很喜欢运用停顿(pause),停顿近似空白艺术,但又不完全相同,似乎着重在节奏和氛围的处理上。本世纪现代派艺术兴起后,英国导演彼得·布鲁克所著《空的空间》,才放弃了模仿的写实传统,而和中国的虚拟性的写意艺术逐渐接近起来。
由于处在不同文化传统的背景下,西方一些观察敏锐的专家在初次接触京剧时,就立即发现了它不同于西方戏剧的艺术特征。一九三。年,梅兰芳访美演出,评论家勃鲁克斯·阿特金逊撰文披载在《约纽世界报》上,一针见血地指出:“在想像力方面,从来不像京戏那样驰骋自如。”一九三五年梅兰芳访苏演出,苏联导演爱森斯坦在讨论会的发言中提出,中国京剧是深深根植在中国文化传统基础之上的。他说:“京剧不同于西方模仿式的表达常规,而使人产生一种奇特的‘抽象性’(案:应作写意性)的深刻印象。它所表现的范例不仅在于一物可以用来标示另一物(案:近于前人对“比”所作注疏),而且可以标示许多不同的实物和概念,从而显示了极大的灵活性。比如一张桌子可以作饭桌、作公案,也可以作祭坛等等。同一只尘拂可以作为打扫房间的工具,也可以作为神祗和精灵所执的标志。这种多重性,类似中国象形文字(案:实为义符文字)各个单字可连缀成词,而其渊源则来自中国的传统文化。”(大意)这位著名导演赞扬京剧艺术已发展到极高水平,而称他们的戏剧“那种一再折磨我们的所谓忠实于生活的要求,与其说是先进的,毋宁说是落后的审美观”。
在这个座谈会上,梅耶荷德、爱森斯坦和另几位倾向现代派的艺术家,不受模仿说的拘囿,而认识到中国传统艺术的特征。这种开放态度是令人饮佩的。但“百川人海不择细流”,艺术应是多样化的。他们不应在突破模仿说时,断言体现这一传统的现实主义艺术是落后的,也不应将他们在当时环境内所见到的那些僵硬的充满说教的艺术作为现实主义的代表。艺术没有古今、中外、新旧之分,而只有崇高与渺小、优美与卑陋、隽永与平庸之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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