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最渊博的一份关怀,应是对有情世界的全然人心。
我们的国度,本没有如此呕心沥血的信仰传统,然而两千五百年前,孔子即提出“仁”为人之最高境界,孟子也曾平静地说“仁者爱人”。可以说“仁”的精神,始终蕴存于这个国度的日常言行举止,也在文字中留存这份真挚。今日,我们来看传统诗文载现的这份普遍的人间关系,与其说是虔敬的宗教情操,不妨说是生命的开放,以一己推向无限,以一颗热切的心拥抱世界,有如澄天皓月,遍摄一切水月般……
本书作者向我们阐述了有关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主要内容包括《情为何物》、《有情世界的探索》、《人间情怀》、《骨肉的牵执》、《文人疏离的感伤》等。
未凿混沌,黑暗中的盘古只是一孤独冷静的自我;既凿混沌,盘古便是一忙碌多情的人间父母了,将自我全然奉献给天地,这份奉献,是人间情爱的最初基型,不是人与人之间的牵扯,是极其庄严温厚的全天地的拥抱。
从封闭中走出,与新世界照会的刹那,光亮便在一点心念的感知中爆燃,温暖的情是燃烧不尽的薪火,绵绵地传递下永恒的火焰。
人间最渊博的一份关怀,应是对有情世界的全然人心。
耶稣从容地以璀璨的鲜血灌溉愚昧的子民,我们凛然惊动,不只是自己因他而得救赎的感恩,更是为了那份从容里包含的无限的爱。
释迦牟尼佛舍离繁华,四处宣法,曼妙的梵音吟唱着大干的苦空,我们潸然泪下,不只是自己因他而有解悟的感激,更是为了那份同体大悲、无缘大慈里包容的无尽的情。
我们的国度,本没有如此呕心沥血的信仰传统,然而两千五百年前,孔子即提出“仁”为人之最高境界,孟子也曾平静地说“仁者爱人”。可以说“仁”的精神,始终蕴存于这个国度的日常言行举止,也在文字中留存这份真挚。今日,我们来看传统诗文载现的这份普遍的人间关系,与其说是虔敬的宗教情操,不妨说是生命的开放,以一己推向无限,以一颗热切的心拥抱世界,有如澄天皓月,遍摄一切水月般……
黄昏的光晕渐渐消褪,轻风拂动,芦荻在岸畔水中画满了朦胧的乱影,乱影又渐渐没入黑夜的泼墨中。时间悄悄地转移,一缕坚韧而幽柔的乐音占领着浔阳江头的夜色,也占领着白居易与所有旅客的心境。琵琶内结的哀怨,与外发的沉肃,弦弦掩抑中,摇荡着人心的孤寒沦落之感,流荡复流荡。“东舟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江心倒映的秋月以一片清清冷冷的素白,见证着飘泊的旅人在人间道上辗转的清冷。
涨潮的春江,浪潮卷裹着年少的梦幻奔涌向前。依依袅袅地摆动裙裾,一波波地相互追随,起起落落地画满了温柔的潮痕。初生的月色投映在水面,在涟漪的心轮中,展现着一片浮光跃金的影。夜渐深了,江水静静地流,宛转而缠绵;斜月依依西行,静定而多情。“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江与月沉静地交会,张若虚所见的春江花月夜,始终是朦胧的美丽。
中秋的夜里,黛玉与湘云避开凸碧堂的人群,径往凹晶馆行去,池沿竹栏相接,天上一轮皓月,池中一个月影,一缕悠扬凄伤的笛音幽幽勾勒出寒凉的气氛。二人吟诗为乐:“盈虚轮莫定,晦朔魄空存。壶漏声将涸,窗灯焰已昏。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皓月银光便化成漫天的冰雪,纷纷降临,笼覆过山水池阁,也掩覆了敏锐孤寂的心魂,一种奇谲凄楚的冷艳,是那夜里的月色,也是那夜里的人情。
六朝繁华,金陵王气,曾是一场热闹而浪漫的梦,一如夜夜东升的月色,迷恋地抚触过重阁叠榭连霄汉的宫楼,照临画肪声歌不绝的秦淮。梦后景物依旧,山河故我,江水依然有潮汐涨落。“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水边明月,依然以它浪漫温柔的光,照临金陵城墙,投映秦淮河中。秦淮河的水月遂经历着金陵王城的繁华与颓圮。
白居易所感伤的清冷,张若虚所思怀的多情,曹雪芹所镌刻的凄艳,刘禹锡所惊讶的沧桑,是一一相殊的月魂呢,还是一月的化身?
“一性圆通一切性,一法遍含一切法。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
浩瀚的宇宙,月照临广漠的空间,也笼罩悠邈的时序。秦时明月可以照映汉时关,也可照映七十年前的卢沟桥,为每一位热血壮七做见证;秦淮的明月,可以同时在西湖、洞庭、有水的千江,觅得它的千千化身。在相殊因缘的会合之下,它们或许有不同的面貌展现;在心思各异的人情感识中,它们或许有不同的联想遐思,但是千古流转,同是唯一不死的月,千江映照,同是唯一多情的月。
而我们更关切的是,我们的人生是否果如“一切水月一月摄”,“一性圆通一切性”?刘禹锡所惊讶的沧桑,曹雪芹所镌刻的凄艳,张若虚所思怀的多情,白居易所感伤的清冷,莫非都是同一种生命的本质,在相殊境域中所幻化而生的情意么?所以今日的我们读《石头城》、《红楼梦》、《春江花月夜》、《琵琶行》,或者面临类似的情境,才能感动于他们的沧桑、凄艳、多情、清冷。生命的共通本质为月,我们的身躯是水,我们的私情,原是月印万川,我取一影的水月。
如斯,并不意味吾人生命情意在发放当下不得自足与圆满,亦不否认个人生命的风姿相殊。在个人的因缘际遇里,本此共通之性,可以反映以不同之情思举止,全天下一太极,物物亦自是一太极——一水月配合周遭的环境,自成一片独立的风景——人性配合时空的境遇,自是独立的风姿。另一方面,它令我们通过自身的感觉,去体会其他生命,去设想他们的情境,惟此我们的情才不是封闭的自恋。通过了解、设想、涌生真挚的悲悯,一份庄严的生命的共感,结合了有情世界的人和物,迈跃时空的隔绝,随着心念的交契,一路滋生着青青情谊,这是人间情爱的温厚处。
“民吾同胞,物吾与也。”这一向是中国士人的怀抱,对于天地万有皆存亲切的认同,在具体的行事上,或是文学艺术的表现,始终是一脉强韧明显的传统。大地之歌《诗经》,或写生民农桑生活,或写征伐的战绩与心情,男女歌咏,莫不显示着纯朴温厚的胸怀。即以《豳·风·七月》为例,写时序推移中,农家的劳动进程与心情,在和缓周详的铺陈里,那不只是一个农民家庭的记录,仿若整个民族都参与了这一身体与心灵的活动。那寒风、寒气袭击着我们,那汗水与泪珠便滚动在我们的额头、面颊上。田间采茶栽稻的身影,是每一个强健耐劳的壮丁,埂上提壶携馔的殷勤,是每一家妇子的心情,径旁提笼忘采桑的凝思,是每一位女子的痴情,而岁暮冬藏,举觞称贺的欣喜,更是每一家、每一岁的圆满……广土众民的同命之感,在那时已深深根植着。
后世对于众生的关切与悲悯,毫不稍怠,这份观照天地人的心情,发展为二系相殊的情怀:一则着眼于现实世界的困厄流离,一则着眼于自然民情的从容亲爱。
相对于理想世界,现实总有许多不堪、不忍处:生命的衰竭、抑郁与漂泊,亲身领纳固然是一种伤害,而当我们放眼四周,察觉到无数的生命正一步步艰难地颠沛在人生道上,悲叹如何能止,哀歌如何能止?汉魏古诗对于时岁推移所产生的悲情,感慨十分深沉。试读其一:
去者日以疏,来者日以亲。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思还故里闾,欲归道无因。P7-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