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纸娃娃
士兵们的舞会
突然,我们这个沉睡的城市涌来了成千上万个年轻的士兵,大多是贫穷的小伙子。他们来自农场、种植园和店铺,来自南方旦诸州,而他们的长官则刚刚从军校毕业,来自北方,来自五大湖地区,来自草原(妈妈对我说,自国内战争之后,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大兵)。
士兵们满脸笑容。他们是那么年轻,那么充满活力,吵吵嚷嚷,然后消失在我们的街道尽头,就像一群群蓝色的、灰色的或绿色的鸟,有的闪着金色或银色的羽冠,有的身上布满深浅不一的斑点和五彩缤纷的小条纹——然而,所有的鸟,不管是军官饭堂里的鸟还是兵营里的鸟,不管是分裂派还是废奴派,如果说不是妥协了,至少是联合了起来,大家很快就重新上路了,要越过茫茫的海洋,前往古老的欧洲。当时,它还不是我们梦想中的欧洲,而是一个让人忧虑的大陆,这种陌生的忧虑意味着战死在一场奇异的战争中。
如果说他们害怕,他们却并没有显露出来。大街上、郊区的机场和训练营中,到处都有舞会。(非常奇怪,是的,这是独一无二、难以解释的事情:没有一个像蒙哥马利这样的小城市有这么多的机场。也就是这个原因,我们这个可笑的小城才成了选拔年轻人的地方,然后把他们送去战斗——人们说是打仗,是行动。)
我至今好像还听见他们发出的巨大的嘈杂声:骄傲的脚步声噼噼啪啪,喧哗声和酒瓶声互相掺杂,好像两万士兵组成了一个巨大的身躯,一个青筋暴露的巨人,可以听见他的肾上腺素在咆哮,激情难耐。巨大的危险、不可避免的激战和其他暴力,要置人于死地的暴力,好像使这些人更加吵闹、更加幼稚、更加莫名其妙地兴奋。
而我们,南方的美少女们,不知道这些小伙子是怎么看我们的:也许是一群嗡嗡叫着的蜜蜂,一群蜂鸟,也许是一群狂乱的鹦鹉。每天起床和生活的唯一目的,就是等着在城里重新炫耀自己。而像我这种喜欢唱歌而父母又没有严加管教的女孩,则是在等待乡村俱乐部或谢里登兵营食堂里的下一场舞会。
爸爸曾想把我关在家里,只要士兵们还在城里,就不让我出去。他是个脸色苍白、胆小怕事的官员,一个太阳下山就睡觉的严肃的法律界人士。也许他把这些士兵当做是没有教养、道德败坏的卑鄙之人,是强奸犯,是杀人犯。明尼——谢谢妈妈——则允许我去乡村俱乐部,但不准去参加其他舞会,也不准去其他舞厅,而且午夜前必须回家。她守候到很晚,等我回家才去睡觉。那是午夜以后的事了。
菲茨杰拉德中尉才21岁,但已经很有才华了。所有流行舞他都跳得很出色,他教我跳土耳其小步舞、马克西舞和飞机舞。他写了几个中篇,报纸上很快就会发表的,他对此很有信心。他很干净,风度翩翩,而且懂法语——正因为他懂法语,他从普林斯顿的军校毕业后就被任命为炮兵中尉。懂法语的人享有特权,他们很快就能升官——尤其是当你干净而注意仪表的话。他衣着讲究,几乎像个花花公子。他的军装是在纽约的布鲁克斯兄弟服装店里订做的,量体裁衣。他穿着橄榄绿的马裤,下面不是绑着破旧的布带,而是穿着一双高高的靴子,淡黄色的,加上马刺,使他看起来不像是真人,倒像是画中的一个英雄。
他不高,是的,但差几厘米的这一缺陷被他瘦削的身材、高高的额头和我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对自己充满信心,自信,感到一种远大的前程在呼唤着你)弥补了。紧身的制服使他显得更加瘦削,而一种疯狂劲儿似乎给他额外增加了一个头的高度。女人们对此都感到吃惊,男人们也同样。他的战友没有一个妒忌他,也不会感到不安,不会的,好像别的男人都接受他的这种魅力并且加以鼓励……我哪天得好好想想这一奇特的现象。 他越是让我心慌意乱,便越让我感到生气。离开你梦想的东西。马上!
是的,每天都会诞生一场新的舞会,我全都知道。我可以在镜子前一呆就是几个小时,让自己的舞步跳得更美,让自己开怀大笑。
我用戴着白丝线手套的手抓住俱乐部的男孩和军官饭堂里年轻军官的手。我是泽尔达·塞尔。法官的女儿。未来的大作家的未婚妻。
从我看见他的那天起,我就一直在等他。
一直在坚持,为他而坚持,与他一道坚持,为了反对他而坚持。
在快乐大街的花园里,他弯下腰来看妈妈种的欧洲玫瑰,好像在品尝它们当中最鲜艳的那朵。第一次来我家,他的表现就接近完美。布鲁克斯兄弟服装店裁剪的制服干净得一尘不染,从裤缝可以看出那是出白天才之手;他金色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从中间分向两边,好像是用线拉过去似的。
“我叫司各特。”他说。
“很高兴认识你。我叫明尼·马歇·塞尔。泽尔达的妈妈。”
她很不客气地盯着他看,微笑中有一种贪婪的光芒,但没有脱下种花用的手套跟他握手。
几小时后,她对我说:“我不知道你的大兵中尉是否就是你所说的那个舞王,但他无疑是我至今为止见过的最帅的男人。轮廓优美规则,皮肤细腻……肤色如桃,一头金发是那么柔软,就像是桃子上的细毛……真像个女孩子。你无法长时间留住他的。太漂亮的男人对女人来说是祸水。他们肯定会堕落……瞧他的眼睛多蓝啊,天哪!”
“他的眼睛是绿的,妈妈。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这样说,你对漂亮的男人有些什么经验?”
“泽尔达·塞尔,别放肆!你不了解你父亲年轻的时候。相信我的话,我的许多女朋友都妒忌我!”
我是个老男人的女儿。司各特在这一点上跟我相似:我们两人的父亲都很老。老人生的孩子遗传基因会有些异常,司各特说。
男人们在制服里面隐藏些什么?制服会给男人带来些什么?哦,我明白了,我清楚地感觉到了:这件制服带给男人的,正是从我这儿夺走的东西。我没有为此而反抗。那种浪漫,我把它留给战士们。我把寡妇、孤儿和残疾人留给他们。让他们自己去理解。
但我是个心肠很硬的女孩(但不残酷),我的未婚夫那么青春、那么富有朝气,他是永远不会去打仗的。去他的军饷和升官吧!我为我们俩安排了别的计划,我要制止他上前线。欧洲,我们会拥有的。我们会去,但必须是站在头等舱的甲板上。而且不穿军装。我一生中最美丽的夜晚宣布停战了。司各特在谢尔丹军营找到了适合自己的位置:他当了雷安将军的副官,或者说是将军从事社交活动的秘书。他们天天举行庆典,不分时间地点。昨天,他们检阅了部队。吹军号,鸣炮。全城的人都赶来看这些失业的士兵,士兵们非常自豪。司各特这个可怜的傻子,骑术太差了,刚刚上马,就当着将军的面摔了下来。将军非常惊愕,但他也像大家一样,拼命忍住笑。
可怜的傻子,舞场里那么出色的骑士却不会骑马。
但他把日常舞会管理得太好了,将军还是很喜欢他,给了他更多的钱,让他在乡村俱乐部和城里的其他地方组织热闹的晚会。他经常带我去,我这个南方的傻妞,从来没有见识过那么豪华的场面。
他很快就要复员了,要走……年轻的男人,只要有点血性,谁会留在蒙哥马利城呢,哪怕是为了爱情?
4个月前,7月27日:司各特派了一辆敞篷马车到快乐大道来接我。法官竖起了眉头,明尼折了一枝玫瑰,别在我的胸前,车夫放下了脚蹬。当我坐着这辆古老的马车穿过城里时,我隐约感到有些羞耻,觉得自己是个傻子,是个骗子——我是个篡权的女人,还是个一夜公主?那是我的18岁生日,我祝愿大家都这样进入成年。司各特动作潇洒,无论哪个情窦初开的少女都会受宠若惊,但在这种潇洒中,我感到受了冒犯,觉得被人控制了,好像自己成了个玩具——我会骑马,我讨厌那个穿着奇装异服的车夫:我真想亲自去赶那辆马车。乡村俱乐部的贵宾席上,起码有八九个军官,司各特神气地看着他们,充满自豪、傲慢和挑衅。那些年轻人都把自己的那份晚餐和点心让给我,有些人还十分幽默,借着香槟酒的酒劲儿,我们笑翻了天,第一道菜还没吃完就醉眼蒙咙了。“菲茨杰拉德中尉,我的帅哥,你给了我一生中的最美丽的夜晚。”我们俩在舞池中旋转。在大家羡慕的目光下,我们飞舞着,脱离了众人的视线(尽管看不见他们,但我能猜到,感到他们的目光在尾随着我们,偷看我们迎风展翅的舞姿)。“都是父亲的错,”他说,“他让我学舞蹈。沙龙舞,还有形体课、礼仪基础。你明白吗,宝贝?命运刚好相反,我们失去了社会地位,而父亲却丝毫没有意识到。在困境中,在艰难中,我们接受了我们这个姓氏所要求的和配得上的教育。因为我所拥有的这个姓氏缔造了这个国家,是的是的,竖起你的耳朵!”他唱起了国歌,这陈年旧曲,或者说是平淡无奇的歌曲,穿着节日盛装在此跳舞的孩子和大人,大家都感到非常自豪。国歌是他的曾祖父作的(或者是叔公,被爱尔兰移民弄乱的家谱学让我都不知如何排辈了)。我想就那个先辈的诗开个玩笑:
如果事业是正义的,我们就该去征战
我们信任上帝,这将是我们的座右铭。
我惹他生气了。如果男人神气活现,高谈阔论,我就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们。我真想逃离他们,在隆冬季节潜入地底。
然而,最后逃离的,却是男人们。这是他们的特权:他们消失了。那个如此美丽的夜晚,空气中弥漫着忍冬和紫藤的味道。现在,我又回忆起那个令人窒息的夜晚,心情复杂,既充满感激,又忐忑不安:性冲动很快就让人按捺不住了。喝了酒之后,我感到很不舒服,突然觉得那八个小伙子在一起不断地乱摸、乱抓、乱抱,互相喂食,互相对骂,然后又互相亲吻起来,不再吻脸,而是吻嘴了,并发出巨大的湿漉漉的声音,他们觉得这就是阳刚之气——天真无辜。出于对我的尊重,他们把我撂在了一边。这是第二天他们自己私下里说的。那时,他们还嘴干舌燥,说话不灵便呢!
同是在这两天,我还来不及寻思自己为什么会产生那种朦胧的感情,为了感谢司各特,我去了城里的一个金银匠家里,让他在一个小瓶子上用银字烫上了这几个法语单词:那个美丽的小瓶子将很快发生作用,我现在回想起来,那是个奇特而让人犯罪的礼物啊!司各特几次弄丢了它,然后大骂自己,责备自己为什么要从上衣口袋里拿出来,最后,他像个疯子一样去寻找。他可以在半小时之内把旅馆的房间或整个屋子翻个遍。可以看到他越来越不安。但究竟担心什么呢?担心失去了他心爱的宝贝,还是怕失去这个宝贝里面的东西——杜松子酒、玉米威士忌或是别的走私来的美国威士忌?
“别忘记我”:这难道不是真话吗?喝酒既是为了回忆也是为了忘却。同一枚奖章的正面与反面。这枚并不光荣的奖章就叫做不幸。
啊!别出声!沉默一会儿。巨大的空白出现了,它好像用棉絮和乙醚包住了我们脑袋上的裂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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