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手
过收费站,下高速,不远有座挺大的院子,那便是石匠方宽的石碑厂。
院子足有二亩大,因为离城区还有一段距离,所以显得有些孤单,陪方宽的除了大大小小的石碑就是两个徒弟,偶尔来造访的还有收费站的老贺。
方宽搬了两次家,最后一次是三年前搬到了收费站这里。不这样不行,丁丁当当的刻石声影响居民休息,再者搬运石碑进出石料都是大车,白天不好进城,很不方便。反正自己的手艺有目共睹,不管搬到哪儿,生意一样好。
头一次搬到了市郊,可城区发展很快,不出两年又高楼林立。这次方宽干脆搬到高速口,最起码十年内不用再搬了。
也图份心静。两个徒弟手艺也学成了,方宽多半时间都放在操练书法上。石碑绝大部分是墓碑,是留给故去人的。人辛苦一辈子,死了除了一把灰,就剩下墓前石碑上这几行字了,马虎不得。
虽谈不上书法大家,但方宽的字无论楷、隶、行书都颇具功底,尽管如此,方宽也一点不敢松懈,仍坚持每天操练书法两次,早晚各一次,一共两小时。端端正正在石碑上写好字,余下的工序就留给徒弟了,除非哪位客户愿意出大价钱,点名要方宽亲手刻。
方宽闲暇的时候就找收费站的老贺下棋。
老贺是个单身,每逢歇班就来找方宽下棋。收费员大多是女人,又都住在市里,上下班班车接送,叽叽喳喳来一批,又叽叽喳喳地走一批,老贺找不到人说话,也寂寞。
于是,丁丁咣咣的刻石声里便夹杂了方宽和老贺“啪啪”的杀棋声。
院子里那棵毛白杨已成荫了,斑斑点点的树荫下对杀几局,逍遥得赛过神仙。墓碑离生死最近,每个石碑的形成几乎都代表着一个生命的结束,石匠这行当干得年头多了,方宽什么也都看得淡了。
那个干瘦老头出现的时候,方宽正和老贺在白杨树下捉对厮杀。老头说,我刻石碑。棋盘上激战正酣,方宽头也没抬,说,价格在墙上写着,有事找徒弟吧。
老头很固执,说,我想请你刻。
方宽抬头望了一眼。老头布衣打扮,其貌不扬,刀刻般的脸上透着铁青,裤角上似带些泥巴。方宽低下头去,一边抓棋子一边说,找我徒弟吧,我忙。
老头说,我信不过他们。
哦。方宽挺了一步卒,才意识到老头的话,有些不高兴了,说,哦?你是外地人吧?别看他俩在我面前是徒弟,单拉出去都是响当当的高手。方宽见老头仍不放心,又说,我姓方,人说的那个方石匠就是我。
老贺出车捉马,眼看胜局已定,见老头仍纠缠,也不耐烦了,说,人说的石匠神手就是他。强将手下无弱兵,你尽管放心。
我仍想让你亲自刻。这时,方宽的马已身陷窘境,脸上漫过一片潮红。见方宽仍低着头,老头又说,我出大价钱。
棋局颓废,大势已去,再加上老头的喋喋不休,方宽很烦躁,抬头盯着老头的脸,问,你?你出多少?
老头说,你出个价吧。
方宽见败局已定,认输了,一边重码棋子,一边伸出一个弯曲的食指说,九百。
徒弟刻石碑一般三百,方宽说出三倍的价钱,是想吓唬老头,不想老头爽快地答应了,说,九百就九百吧。
哦?棋子已码好,方宽意犹未尽,本不想接差,看老头倒很爽快,就说,你先去看石料吧,相中哪块就定下,我刻。
老头说,石料我带着。
哦?方宽彻底抬头了。自己带石料的人寥寥无几,除非那些政界要员和大款们,自己挑选上等的优质石料订做石碑,这个貌不惊人的老头居然也自带石料?
方宽说,推进来看看。
在这儿。老头“嚓”地拉开放在地上的黑提包,露出一块不大的方石。青石,泛着冷峻的光。是块好石料,可惜太小了,一尺宽,二尺长。方宽疑惑地问,做什么用?
老头说,只想让你亲手刻几个字。
方宽说,好吧,我刻。你有什么要求去那边对我徒弟说,我一定按你的要求办,也一定亲手刻,我方宽做石匠几十年,这点你放心。
这天方宽手气不那么顺,输多胜少,跟老贺下到天黑也没赢几局。留老贺吃了饭,送老贺出门后,方宽才想起上午的事。去问徒弟,徒弟说老头只刻两个字:神手。神手?方宽吃一惊,再回想老头那双骨节突出的手,突然觉得怠慢行家里手了。
不敢懈怠,工工整整写上字,方宽抡锤子准备连夜做完石碑。嘭!方宽一锤下去,凿子下冒出一溜火星,一下滑到一边去了。那块一尺宽、二尺长的石料居然没留下一点划痕。
还从来没遇到这般坚硬的石头。方宽不服,又抡起锤子。嘭!凿子再次滑到一边去了,石头上仍没留下任何划痕。
几十年石匠生涯,居然刻不动这块石头。方宽的脸立刻涨红了。
方宽羞愧多日,准备等老者再登门,好好讨教一番。可是,老者再也没有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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