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迟编著的《徐迟文集(第5卷散文)(精)》介绍了,徐迟先生的创作跨跃不同的时代,前后绵延达六十多年,且涉猎多个领域,毫不夸张地说,其作品不仅是一部连续的的个人心灵史,而且是一部打开的精神现象学,并由此折射着现当代包括文学史在内的历史进程,以及转型期一代知识分子曲折的心路历程;反过来,这些作品又为我们塑造了一个作为精神-语言存在的徐迟,一个饱经沧桑而又始终敞向未来,敏感、好奇、博学、多思、丰富而纯粹的徐迟,一个似乎永远激情充沛,且不失赤子之心的徐迟。这样的徐迟不会随着他肉体的消亡而消亡,恰恰相反,其中蕴含的生命和存在的秘密,正如他笔下曾经感动了一代人的“哥德巴赫猜想”一样,值得我们反复重新认知、品味。
《徐迟文集(第5卷散文)(精)》收入的是作者徐迟散文作品,从1936的美文《理想树》,到1994年80岁时的个人抒怀与怀人之作,面貌多样,侧面反映了徐迟一生的丰富阅历。他的散文既有诗人热情、唯美的一面,也有报告文学作家对社会生活极其敏感关注的一面。《网思想的小鱼》是一批带有诗情与哲思的散文,当初发表时曾产生很大的反响。
第四理想树
你是一枝美丽的树,你是一枝智慧的树,并且你是一枝与日月俱增了美丽、智慧与生命,是的,生命的树。但是我没有知道这些。我以为你在我的心的瘠地上,是不能长成的,我以为你是另一个沃地上的理想树。谁知你在我的心上,顽强地存在。我已吝惜自己的锄铲、泥土、汗水、冀望,我把它们给予以另一棵理想树了。你却还在默默地长大,只是我没有看见。那另一棵理想树又死去了,我又植了一枝,不想你还在生长,无怨言。一直到我摘下了那一枝理想树的苦果,我还没有注意你的顽强的存在。但今日你已叫我惊讶地见到你,大理象牙的你,你,开放了无数的智慧之花的,我们膜拜了我们的理想(渺小膜拜巨大了),但那时候,我和你是没有这样子互悟,清晨,山在远方,有时是夜,风很巨大……
第五理想树
最末一次见你,是我从辽远的地方,坐了巨大的海轮,经过了七日旅程,才到一个热闹的地方,下脚在旅店,而偶然又出来看电影,才见到你。你只是我的一个某女郎,去吧,永别了吧,我一点也不吝惜我失去你。
第六理想树
你该记得那两匹马,而联想到原野、日光、河流和田舍。你该记得我的黑衣、我的黑领带,而想到夜和舞场。只是你的生长,必须有宜于你的气候,到底你也消失了,因为我的气候,我的气候始终不宜你。你就从我这儿移植到了他方,但到了他方,气候也还是不宜你啊!我早知道的。
第七理想树
我回到故乡时,我呼吸了中世纪的美德的空气,你就是飞翔在这样的空气里的,代表祥瑞、幸福的凤凰。今日的事,是明日的追忆,而我今日的追忆,就常萦回在你的姿首与美德上,每一个追忆,不是苦痛便是悔艾。但在我追忆你的时候,却是苦痛与悔艾同来的。我一次一次读我为你而抒写的诗,一次一次苦痛而悔艾。不用说一整年岁月的我的忠诚,秋冬春夏在我的恬静的爱的周绕逃去,我那时的忍受难道你不知道吗?不幸的,是你的被镣铐在旧道德律之下,离开了你的于是是我。我是罪人,因为由我,你看见了男子的“变”。但“变”的反而是“恒”,我砍倒了我自己的理想树的时候,我的苦痛和悔艾俱来的追怀却代表了“恒”,我自然不必在今日还说这种话来欺骗你的呵!时光的巨大的手掌击溃了我们。离去你的一天,我疯狂了,夏的黄昏,狂风雨和雷和闪电,我打碎了玻璃窗,换来了两只血的手,窗外的雨飘进来,我撕去了我所有的诗文稿,于是我出去找一个医生,告诉他这一切。你那时,在自然界的暴风雨下,有否预知了我的心的暴风雨?我是疯狂呵。然而错误必追认,错误即是真理,时光将减轻人的责备自己的心,与怨恨的将遗忘。我祝福你。 第八理想树
我们是闹了一次笑话。你热情,我却只在玩弄你。你年幼,但早熟,你真容易长大。并且,你还想控制我。我的心早巳不纯粹了,你的无知的心却可悯地年轻。你为我而害病了,哈哈,我觉得可笑。当我对你残暴时你觉得幸福,我没有对你残暴了你又觉得不幸福。你是整个的年轻,你硬要我把你种植在我的凶园中,但你的存在我是觉得并不重要的。
第九理想树
感谢你,你给我一个智力测验。我每回接到你的奥秘的文句的信,每回我觉得自己的智力不足而要找一个朋友去。那几天是雪作背景,我和我朋友会同了也要两三小时才看懂你的信。你刁难了我。“希望像白雪溶于掌中,”那是你自己的名句,那么,我用这同一句来翻覆我的追忆,是的,我抗议你的近于悲观的见解,但是你没有理睬我的抗议,终于连希望的白雪也消溶了,遑论其他。我在智力测验不及格的次日,就逃出了我们的白雪的区域,逃到了热带的海中央的岛上。
第十理想树
我家燃着炉火,你在我家作画。在有些走调的钢琴上,你时时弹奏弹拨乐曲的模仿。我们读但丁的插曲、富郎契斯加,又听柴阔夫斯基为这不幸的少女而作的交响音诗。户之外,水之涯,一粒一颗的,都是月之萤火。我们每个夜都有糖果草。你的西班牙后母教给你的气质的明朗,给了我阿左林小说中的少女的联想。没有朋友不说我那时的活跃,但不多时,我的心忽然改变。没有理由解释这个。从那时起,我没有再唱过一个歌,没有朋友不说我的,不再唱一个歌。嘹亮的歌声消失了。你该终生痛恨我,破坏我,够得上用子弹来洞穿我的了。我知道你心上,汹涌着报复的情绪,我在躲避你,就是在,我在等待你。
第十一理想树
你是长大了,繁茂了,开花了,结果了;但生命是何等可怕,但立刻我唱了:“今日才知道辛辛苦苦浇灌大的理想树是产苦果的。”苦果啊,是你给了我生命的液汁了。
一九三五年作P4-7
年岁不饶人,我进入了八十岁。真有点胆战心惊,不知自己是怎么过来的。我的第一本诗集叫《二十岁人》,单纯得很,当时以为人世最高贵的事物唯有诗歌。这个想法是不错的,但要达到高贵的境界可是难上加难,甚至根本是不可能的。后来就知难而退了。那时除了诗,也弄一点音乐,写点散文。是看不起散文的,写过就随手抛弃,不再看一眼。到知难而退的时候,自认不是诗的料子,才想起还是进入自己也看不起的散文的行列吧,才知道写散文也不容易呢。三十岁人以后,什么也不行,心还不死,就想只写散文。哪知四十岁人时,又被一些人认为过去是写过诗的,似乎还有点诗的气质,就硬生生地推荐到《诗刊》工作,就有机会登上了《诗刊》的编委宝座,居然编了四年《诗刊》然而又不称职,终被辞退送进了专业作家中间去,这一下台就算死心塌地进入了散文行列。散文比诗是宽广得多了,诗是最窄的窄门。散文敞开了大门,什么都可以进入,就是诗也能容纳,名叫散文诗,请进请进!于是举着特写的招牌,我闯进了散文的大门,时而还在鲁班门前摆弄一下斧头,把诗的气质发挥出来,弹拨一下心弦,吹响一些号角,自由自在地活动在祖国的大地上。凭着深入生活的号召,五十年代,走东北、中南、西南和河西,大写特写。到六十年代,在十年空白之后又写起报告文学、纪实文学来,都不知道是从哪里跑出来的品种。我的诗集其实全是散文集,我的小说(不多),也是散文诗似的小说。我的散文有的与报告文学分不清楚,我的游记更是杂乱无章的、多媒体的散文或散文诗。七十年代写科学技术,只能归类于散文。看来我还是散文的料子。不过我并未和散文诗的诗告别,已继续写到了九十年代中叶,不过作品不算多。以诗为纬线,以散文为经线,我纺织了一辈子,就是这十卷文集,或可能有十二卷。这一卷就是第五卷散文卷了。下面还有文论卷、音乐卷、杂文卷、自传卷,实则全部文选都是散文卷,只是其中又可分为若干份不尽相同但相差也不大的个别的散文卷罢了。写到这里,交代了这一点,觉得大可结束了,好吧,就这样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