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想不到的是这个机会竟会沾上我。当它荣幸地落在自己头上之后,我开始矛盾和踌躇了。这除了因为自己具备相当复杂和漫长的人生经历,懂得凡事要往不同的方向想一想之外,还因为这任务是由她交待下来的,这就不由得让我怔了一下——就在一年前,也是她把一个光荣事项交给了我:与他人合作,为一位权高位重的人写一部传记。谁知活儿接下来才发觉这事儿十分棘手,如今正进退两难,手捧刺猬呢。合作者是科学院的一位才子,这之前我们并不熟悉。她当时说:这才是真正的强强联合,想想看,一位科学家与一位编辑家( 兼诗人 )的结合,逻辑的缜密和诗意的文采都有了!也是活该,谁让我没事了就在纸上画一些长短句子呢。不过我那会儿犹豫中也多少有些兴奋,因为传主毕竟是令人肃然起敬的“大人物”,整个过程一定会像探险般地有趣和美妙,总之值得——谁知事情进行下去却糟透了,合作者撂了挑子,最后一切全停。联手的人叫纪及,是古航海史研究专家,界内颇有名气。这人尽管以前就听说过,可我第一眼见到他还是有些泄气:黑瘦黑瘦,皮肤干干的,不太说话,表达力十分贫瘠。这样的一个人如何交流呢?
那个麻烦还没有完呢,她又掷过来这个新任务,而且还是我们俩。
我不得不琢磨她的每一句话,以便理解得准确无误:东部某座城市经过反复研究,有了一个大的文化立项,要找一批重要的文化科学界人士论证和撰写有关著作。她强调:“你和纪及是领导反复权衡之后选出来的。”我马上说一句:“我算什么专家啊。”“不必谦虚了,你和纪及都是。专长互补,可以合作也可以分头工作——顺便说一句,那个项目你们也不要再拖了。”我想趁这机会将前一个项目推掉——只这样想,没有勇气说出。我“哎哎”应答着,反让对方误以为是谦卑地接受了,真是糟糕透顶。
我的这种犹豫不决、瞻前顾后的性格常常误事。我的确缺乏快刀斩乱麻处理问题的能力。不过如果换一种场合,情形或许会稍有不同。问题的症结当然是自己心里发痒,多少向往那个机会:和当年一样,想趁机出门多跑一跑。想想看,一个人总是关在屋里会多么懊丧,他们常要想法到处走走看看。另外就是,自己在拿不准的一些事情上,难免会有些犹豫——尤其是当着自己的领导,况且是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女领导——她当面交待一个事项时,总是让我难以拒绝。这是我的一个羞于启齿的缺点或毛病,它确是存在的。我当时一走神一恍惚,也就没能及时地表达出真实复杂的、更完整的一些想法。我常常因为羞怯而误事,这是真的。
她是我们的主编兼社长娄萌。在整座城市,大概没有一个像样的男人会忽视她:人到中年了,却似乎更加迷人了,庄重,含蓄而宽容……凡阅历深长的过来人都知道,美丽的容颜再加上这些性格因素,该有怎样的魅力。所以只要接触过她的人都对其历久难忘。而在她来说,要维持自己的某种尊严和日常所需的矜持,也的确是非常困难的。引诱太多,索取太多,应酬太多。她对付这一切可能也花费了不少精力,好在她可以借助自身的丰富经验,崇高地位,以及其他的一些复杂屑细的小窍门。这一切既保护了她,也使其陷入了难言的寂寞。我看得出,她很寂寞。
与之谈话是一种享受,这是我调到杂志社不久即有的一个体会。她能让对方在短时间内感受到一种温暖,一种信任,丝毫也不必提防和抵御,很快放松下来。总之让人有那种一见如故之慨。当然,她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虽然从年龄上讲和我差不多,可真的积累了人性方面的超人理解力,能够像一个长者一样,从心理而不是从职务上,居高临下地与我谈话。爱笑,微笑或开怀大笑。有一次她谈起我的合作者纪及,竟然问了一个做梦也想不到的问题:“这个青年有口臭吧?”我当时毫无准备,只得如实回答:“不知道,没有吧。”她若有所思地点头:“噢,没有就好。我看他瘦干干的,还有脸色,以为他有严重的胃病。”我说胃病倒是真的,其他么倒没什么。
我那时惊讶于她细致而奇异的思路,同时也注意到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清新气息。她不是依靠香水等化妆品才这样,而仿佛是天生如此。这真不容易。
“你们去完成这个任务吧,有关领导决定了,我也推荐了。我相信你们俩以前磨合了一阵,合作起来一定愉快。再说那里离你的老家不远,你不是总爱往东跑吗?”
最后一条倒是真的。说实在的,这才是我不忍拒绝的真正原因。
深夜,一个人的时候,我想了许多。我甚至想:这个聪明的女人知道以前交给我们的是一件苦差事,这会儿大概有意要给我们一个补偿吧。真的,一想到可以有许多机会去东部走,心里立刻高兴起来。在东部,秦始皇差人带上三千童男童女寻找长生不老药的故事,许多人自小耳熟能详。这是一个有趣的传说——不管如何,凡是骗了帝王的故事总是美丽的。这个传说中的两个主人公,一个是目如鹰隼的秦王,那个因为统一中国而名垂千古的豪杰,另一个是骗人手段高超的方士徐福。想想看吧,究竟是何等机灵的、智慧超人一等的人物,才能在那个帝王的眼皮底下率领一帮人打造船只,囤积粮草,让对方为其准备上好的弓弩手、五谷百工、三千童男童女,然后瞅准一个顺风顺水的好天气一走了之?徐福大概找到了东海里远远不止三座“仙山”,载去了一船船的能工巧匠和美女美男,而后“止王不归”。这是一个引人想象的好故事,一个大骗子的故事。
我尽管到了好奇心渐渐减弱的年龄,也还是被这些传奇故事一次次吊起了胃口。东部城市离我的老家不远,我有时忍不住想:那个顽皮的、胆大包天的徐福,有没有可能就是我们的老乡?P5-7
中国社会进入转型期的近三十年来,文学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而在这种变化中,又有多少作家能够在创作上坚持自己的文学理想和品质,视文学为自己的筋脉血肉,甚至生命?难怪人们曾反复呼唤伟大作品而不得,实在与我们的时代不相称。
当开始面对张炜的这部大作时,我们欣喜地发现,这不正是人们孜孜以求的伟大作品吗?
首先是作家的创作态度。为了写作此书,张炜划定了一个区域,几乎走遍了那里的山山水水。对那里的每一座山脉、每一条河流,他熟悉的程度不亚于任何一个当地人。他了解了城市和村镇的总体状况,目睹了不同阶层的生活状态。他还利用出国的机会,多次考察了美洲和欧洲的发达国家,以及亚洲邻国日本、韩国和港澳地区等,将当下中国置于整个世界的体系中研究、比较。在知识储备方面,他自修了考古学、植物学、地质学等专业学科,密密麻麻地记下了数十本田野笔记,仅搜集的民间资料就有几大箱子。他深知,要完成这样一部巨著,没有丰厚的知识并占有大量的资料是不可能的。他把自己封闭在深山的陋室中,不停地读着写着,以至于忘记吃饭、忘记睡觉……他甚至在遭遇车祸、术后疼痛难忍的情况下,仍然坚持写作……正是凭着这样一种认真的态度,他才能耐得住寂寞,在漫长的二十多年中倾心打造这部巨著。毫不夸张地说,《你在高原》是张炜用生命的全部力量完成的心血之作。
其次是作家的创作才能。法国评论家安德烈·莫罗亚在评价普鲁斯特《追忆逝水年华》时说过这样的话:“就像伟大的哲学家用一个思想概括全部思想一样,伟大的小说家通过一个人的一生和一些最普通的事物,使所有人的一生都涌现在他的笔下。”这正是伟大小说家的才能之所在。张炜在这部巨著中充分显现了这种才能。作品围绕着主人公宁伽不断地探究父辈以及自己家族的兴衰、苦乐、得失和荣辱,在极为广阔的背景上展示当代人的生活状态和心理特质。在张炜的笔下,不吼的青年人和老年人,各色的企业家和艺术家,还有众多的农民和打工者、流浪者,交汇成绚烂的人物画廊。在艺术手法上,张炜不仅继承了十九世纪托尔斯泰、雨果等文学大师的创作传统,而且努力吸纳了二十世纪普鲁斯特、穆齐尔等现代主义巨匠的精髓,呈现出炫目的艺术魅力。
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年轻的张炜就以自己的小说享誉中国文坛。其后出版的长篇小说《古船》和《九月寓言》更奠定了他在中国文坛的地位。在以后的创作实践中,他始终保持着极大的创作数量和稳定的创作质量。这部巨著既是他在小说创作领域长期探索的结晶,也是对中国当代文学的重大贡献。
由于这部作品规模庞大,是我们所知道的小说领域中字数最多篇幅最长的纯文学作品(历史小说和通俗小说等除外);又由于这部作品创作和修改的时间跨度长,作者不易在情节、语言等方面达成统一。这给我们的编缉工作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在与作者的多次沟通中,我们尽可能地达成一致的修改意见,规范了全书的格式,统一了全书的字词。在处理一些方言土语和作者习惯使用的词语时,除了那些语言工具书有规定用法或有明显文法错误的,我们一般尊重作者,不再改动。
即便如此,我们仍怀着期待之心,盼望各路方家和广大读者对我们工作的疏漏之处提出批评。
编者
2010年1月
自然,这是长长的行走之书。它计有十部,四百五十万言。虽然每一部皆可独立成书,但它仍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系列作品。在这些故事的躯体上,跳动着同一颗心脏,有着同一副神经网络和血脉循环系统。
在终于完成这场漫长的劳作之后,有一种穿越旷邈和远征跋涉的感觉。回视这部记录,心底每每滋生出这样的慨叹:这无一不是他们的亲身所历,又无一不是某种虚构。这是一部超长时空中的各色心史,跨越久远又如此斑驳。但它的主要部分还是一批五十年代生人的故事,因为记录者认为:这一代人经历的是一段极为特殊的生命历程。无论是这之前还是这之后,在相当长的一个历史时期内,这些人都将是具有非凡意义的枢纽式人物。不了解这批人,不深入研究他们身与心的生存,也就不会理解这个民族的现在与未来。这是命中注定的。这样说可能并没有夸张。
它源于我的挚友(宁伽)及其朋友的一个真实故事,受他们的感召,我在当年多少也成为这一故事的参与者。当我起意回叙这一切的时候,我想沿他们走过的每一个地方全部实勘一遍,并且给自己制订了一个必要落实的、严密的计划:抵达那个广大区域内的每一个城镇与村庄,要无一遗漏,并同时记下它们的自然与人文,包括民问传说等等。当时的我正值盛年,并不知道这是怎样的一个豪志,又将遭遇怎样的艰难。后来果然因为一场难料的事故,我的这个实勘行走的计划只完成了三分之二,然后不得不停下来。这是一个难以补偿的大憾。
因为更真实的追求才要沉湎和虚构,因为编织一部心史才要走进一段历史。
我起意的时候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我动手写下第一笔的时候是八十年代末。如果事先知道这条长路最终会怎样崎岖坎坷,我或许会畏惧止步。但我说过,那实在是盛年的举意,用书中的一个人物的话说,即当时是——“茂长的思想,浩繁的记录,生猛的身心”——这样一种状态下的产物。
萌生一个大念固然不易,可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要为它花去整整二十年最好的光阴:抚摸与镌刻的二十年,不舍昼夜的二十年……
我是一个五十年代生人,可对这一代,我仍然无法回避痛苦的追究。这是怎样的一代,你尽可以畅言,却又一言难尽。仍然是书中的一个人物,他这样谈到自己这一代:
“……时过境迁,今天它已经没有了,是的,显而易见——我是指那种令人尊敬的疯狂的情感。每到了这时候,我又不得不重捡一些让人讨厌的大词了。因为离开它们我就无法表述,所以我请求朋友们能够原谅……时代需要伟大的记忆!这里我特别要提到五十年代出生的这一茬人,这可是了不起的、绝非可有可无的一代人啊……瞧瞧他们是怎样的一群、做过了什么!他们的个人英雄主义、理想和幻觉、自尊与自卑、表演的欲望和牺牲的勇气、自私自利和献身精神、精英主义和五分之一的无赖流氓气、自省力和综合力、文过饰非和突然的懊悔痛哭流涕、大言不惭和敢作敢为,甚至还要包括流动的血液、吃进的食物,统统都搅在了一块儿,都成为伟大记忆的一部分……我们如今不需要美化他们一丝一毫,一点都不需要!因为他们已经走过来了,那些痕迹不可改变也不能消失……”
作为这些人中的一员,我更多的时候是将一切掩入内心。因为我知道:你尽可以畅言,却又一言难尽。
最后想说的是,我源自童年的一个理想就是做一名地质工作者。究竟为什么?我虽然没有书中一个人物说得那么豪迈——“占领山河,何如推敲山河”——但也的确有过无数浪漫的想象。至今,我及我的朋友们,帐篷与其他地质行头仍旧一应俱全。
我的少年时代,有许多时候是在地质队员的帐篷中度过的。我忘不了那些故事和场景,每次回忆起来,都会沉浸在一些美好的时光中。
这十部书,严格来讲,即是一位地质工作者的手记。
这是一个深入阅读的时代吗?当然不是。可是我要终止这二十年的工作吗?当然不能。
可是如此的心灵记录,竟然也需要追逐他人的兴趣?连想一下都是亵渎。
我耗去了二十年的时光,它当然自有缘故,也自有来处和去处。
作者于2009年12月16日
著名作家张炜的《你在高原》书系包罗万象、精彩纷呈,是一部足踏大地之书,一部行走之书,一部时代的伟大记录。 各种人物和传奇、各种隐秘的艺术与生命的密码悉数囊括其中。主要讲述的是一批上世纪50年代出生的人的经历。围绕主人公宁伽不断探究父辈及家族的兴衰、苦乐、得失和荣辱,在广阔的背景上展示当代人的生活状态和心理特质。本书为其中的《海客谈瀛洲》单元。
《海客谈瀛洲》容纳了一个历史大传奇,融汇了马蒂斯式的拼贴技巧、结构现实主义、“东方套盒艺术”,是一次高难度的艺术“四重奏”。
著名作家张炜的《你在高原》书系包罗万象、精彩纷呈,是一部足踏大地之书,一部行走之书,一部时代的伟大记录。主要讲述的是一批上世纪50年代出生的人的经历。围绕主人公宁伽不断探究父辈及家族的兴衰、苦乐、得失和荣辱,在广阔的背景上展示当代人的生活状态和心理特质。全书分三十九卷,归为十个单元。本书为其中的《海客谈瀛洲》单元,是一部具有非凡历史意义和重要艺术价值的小说,演出了一场亦庄亦谐且血泪交织的现代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