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能是世界最动荡的一年,大战结束,可是内战继续,陈家住在沪市,一到晚上,警报响起,长而凄厉的呜呜声传出,市民便自动拉密窗帘,着孩子们立刻关灯上床睡觉。
俊人那年十三岁,正迷上读武侠小说,一听熄灯,大觉没趣,并不了解事情严重性,他不是一个出色的少年,疏懒但活泼,功课中下,不过讨人欢喜。
他父亲去年初已到雍岛去了,与母亲约定,一找到工作以及住所,便接他们母子南下,但是母亲踌躇:外婆舅舅阿姨全在沪市,听说雍岛讲一种似鸟叫的方言,十分难学,她一直拖延。
终于不得不收拾行装,母亲同外婆说:“我去去就回。”
外婆不出声,只是微笑。
后人的大哥树人在燕京大学读化工系,这个梳飞机头穿皮夹克的高大年轻人反对父母离开沪市:“国家需要用人,我不会走。”
后人还有一个七岁小妹,爱哭,脸上老带着大颗眼泪,头发稀疏,被老佣人扎成细细两条辫子,翘在耳畔,相当丑陋,亲友都深信她不容易出嫁。
后人对雍岛一无认识,但是父亲曾寄来塑胶卷笔刀及小盒子装模型车,都是新奇玩意。
树人说:“雍岛是英帝国主义的殖民地,”他向弟弟结实帝国主义,以及印度决意独立的故事:“英帝有系统地剥削印度两百年,把人家的天然资源刮得一干二净,印度连生产一枚针的本事也无,只得向英国高价回购……”
后人喜欢与大哥谈天,但他对武侠小说更有兴趣,她对大哥说:“立虹约我上山拜师学武。”
树人笑:“沪市没有山。“
“我们上武当山找绿袍老祖。”
“你肯定老祖住武当山?”
“如不,直往昆仑山。”
树人大笑。
罗宋瘪三
这时,母亲自外边回来,“树人,你要的计算尺子雍岛带到了。”
树人十分高兴,一时忘记可恶的帝国主义,拆开一看,欢呼:“正是我要的大小。”
后人走近,只见一把尺裹套着另一把尺,可以左右移动,尺上密密麻麻写着数字,他看不懂。
大哥把尺放回剑套般的长条盒内,对后人说:“将来给你用。”
母亲说:“你爸催我们动身。”
“你带弟妹去吧,我尚未毕业。”
“你爸说你可往英国升学,燕京同哈佛大学有联系。”
“嘿。”大哥不再说话。
那边,望妈正在替小没梳头,忽然邻家太太探头警告:“快关上门,罗宋瘪三来了。” 王妈忙去掩门,可是已经来不及,有一只脚夹住门,王妈一点同情心也无,紧紧推着门。
大学生陈树人看不过眼,“王妈你这是做什么,好不野蛮,快打开门。”
王妈没好气,“那大少爷你来应付。”
门一开,一个穿缎裙的女子靠在门框上雪雪呼痛,陪着笑,伸出手来。
后人早已看惯,她们是白俄,国家内战,子极北之地一直流浪到沪市,渐渐财物都用尽,沦为乞丐。
沪市在太平时节讨饭的人都特别多,不用说是此刻。
亲友在傍晚上来陈家坐着,不说为什么,也没有要求,一直笑嘻嘻,坐到人家吃晚饭,不好意思不添上筷子,做多一碗菜,招呼他们:“菜不好,请多添饭”,吃完才走。
满街是伸手讨钱的老人与孩子,有些还有残疾,后人见过一个像小妹般年纪女孩,脖子上脓疮同头一样大,自此母亲骂他脓包,他有特别反感。
母亲给些碎钱那女子,她还不愿走,“太太,”她会说沪语,“太太,给些吃的。”
王妈于是给她冷饭。
她咕咕地笑,“有米合伙面包吗?“
后人进去厨房装了一小罐白米,走到门口,递给她。
她说:“谢谢。”声音稚嫩。
后人抬头,看到一个少女,年纪同他差不多,可是比他高一点,身上缎裙破烂污秽,不知多久没有替换,漆皮鞋子已开老虎口。
她像是北一个豪华舞会赶出来,一直由家乡走到沪市,没有停过。
关心不一
她疲倦饥渴憔悴,仍撑着走,一头金发似稻草般干枯。
王妈在身后说:“还不关门?”
俊人把门关上。
王妈嘀咕:“下次,会要求给五花肉及蹄膀。”
小妹写了“乞丏”两字,俊人说:“是乞丐”,他写给她看,又问大哥,“为什麽叫白俄?”
树人答:“十三世纪之际,该地区叫立陶宛,十六世纪始,叫白拉鲁斯,俗称白俄罗斯,叫他们白俄,等于叫我们支那人。”
“啊。”俊人明白了。
“叫白俄的原因不详,也许,与沙皇自称“白沙”有关,他穿上白袍以兹识别,因罗马皇朝穿紫袍,拜占庭皇穿红袍。”
母亲笑,“树人学了不少常识。”
“俄国内战,罗曼洛夫王朝倒塌,列宁抬头,贵族流放逃难。”
王妈听得入神,“前些日子,有罗宋人自称是大公。” 树人说:“大公,即王子,公主,叫女大公。”
王妈摇摇头,“太太,我去做饭,吃饭最重要。”
小妹忽然问:“之后呢?”
俊人没好气,“还有什么之后?”
“之后,”小妹说:“公主与王子怎样?”
树人拉拉她小辫子,“你们去雍岛,大哥留下为国家做事。”
陈太太生气,“胡说,一家人一定要在一起。”
俊人说:“立虹讲,峨眉山有剑仙。”
各人关心的事不一样。
树人趁空闲在皮夹克领子上打小小铜钉,一整排,闪闪亮,后来,他穿上它,在燕京大学门口铜狮子像前拍过一帧黑白照,俊人一直觉得,没有人比那时的大哥更加英俊。、
当日有铜钉剩下,树人帮妹妹裙边上钉,日后,这条丝绒裙成为小颖人对大哥唯一的回忆。
陈太太对王妈说:“我带你一齐去。”
“我在浦东有亲眷,怎么舍得。”
“那谁帮我忙,我一个人哪里做得过来。”
“太太你怎么去雍岛?”
“要乘三日三夜火车。”
那天晚上,又拉警报,飞机胡胡声在空中飞过,黑暗中妹妹又再哭泣,俊人想,呵真讨厌。
第二天他去上学,背着书包一转角便看到昨天来讨饭的俄罗斯女孩。P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