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要分享的事
1918
如今只用几个小时就可以从洛杉矶开到麦琪姨婆位于山另一边大牧场上的家了,可我第一次去那时,几乎花了将近一整天的时间。
现在那条公路足够“全年俱乐部”炫耀上一年的了,但是二十年前的那个九月,当人们以为和平终于来临时,你实在很难把那些通道称为“公路”。临近城市的路段至少还铺了柏油,但是如果你想向山间棕榈谷边的广袤沙漠再行进一些,那条路就完全变成了粗犷的土地。最后,就只剩下约书亚树间车轮飞驰而过后留下的两道印痕。
那是令人非常兴奋的经历:我和我晒得棕红的胖乎乎的妹妹安妮第一次出远门。父亲开着福特汽车,母亲和我们坐在车里。她要帮一些表亲们把水果装罐储存。
我们帮父母拿着啤酒(啤酒罐一遇热就会炸开,所以要小心些),还有一些为我和安妮以及车子准备的水。一路上我们爆了四次胎,不过父亲边补着轮胎边说这已经算是幸运了,他本来以为这么长的旅程,怎么也要爆上七八次。
牧场棒极了,里面有很多参过战的老兵和大嗓门儿的小孩子们在捡着桃子和梨。晚上的时候,工人宿舍里会传来歌声和吵闹声。我们没办法进到他们所在的那片碧绿的苜蓿地上的围栏里:那儿有一头得过奖的公牛,长着乌黑发亮的皮毛,蹄子一直在白色的沙子上踢来踢去。
我们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棉白杨下的小溪边,有时会陪在厨师老玛丽身旁,看着她在腿中间夹着的大桶里搅着黄油。她把黄油分成一个个小块,而后把它们放进小溪中,溪水穿过黄油搭成的房子潺潺流去。
她还会把一罐罐的奶油也放进水里,还有铁桶装着的鸡蛋和生菜。当她把它们拿出来时——就如同用鱼网打鱼一样,会故意把上面沾着的冷水抖到我们身上,然后和我们一起大笑起来。
父亲必须要回去工作了。母亲决定继续留在牧场帮忙储藏水果,而我和安妮则要跟父亲一起回家。那时我们既因为要离开而感到失望,又兴奋于第一次可以与父亲独处。
他后来才告诉我们,那个时候他想到要一个人照顾我们,几乎吓傻了,虽然家里其实还有外祖母可以帮忙。他说当我们这两个小魔头坐上了车子滚烫的后座时,他几乎是发着抖启动的车子。
可能是他先找了个话题聊了起来。我记不清楚了。他当时没有喝啤酒,也许是觉得当着两个年轻女孩儿在车上喝酒未免有些不得体。
我们在日落前就开出了沙漠,进入了狂风四起的山谷中。路变得平坦了些,旁边是随着加州棕黄色山脉的起伏生长着的橡树。我们到达了一间卖水的小屋旁,那里的大树下摆了一张桌子。
我们坐在了桌旁硬邦邦的长凳上,被四周墨绿色的光芒包围着。那次,我们吃到了我一生中最美味的一顿晚餐。
奇怪的是我们三个在和别人讲到这件事的时候,说的话居然一模一样,可彼此间却一直都没有讨论过那次经历。父亲说,当时他的紧张情绪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在他的眼中,我们两个生平第一次变成了两个逗趣的小棕孩儿。而我和安妮也都第一次感受到了与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爱着的男性独处有多么的兴奋。
(我们当然也爱母亲,但是我们和父亲都认为父母应该分别单独和孩子处上一些时间……只有父亲或是母亲一个人,这会为他们与孩子的关系带来非常新鲜的元素。)
那个晚上,我生平第一次把父亲看做是一个平等的他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了金色的山川和高大的橡树,亦是第一次观察到了妹妹胖乎乎的小手上那几个小坑坑——也正因为是第一次,我才觉得如此之感动;食物在我的眼中变成了美丽的存在,而非一日三餐的必需品。
我已经不记得我们吃了些什么了,只记得最后一道甜品。那是老玛丽为我们准备的一个巨大的蜜桃馅饼,虽穿越了沙漠,却还带着从炉子里拿出来的余温。那馅饼又厚又多汁,里面是中午时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桃子。父亲说它们叫“皇家阿尔伯塔”。馅饼的面皮是我尝到过的最好吃的,除了有一次在伦敦的辛普森餐厅二楼吃到的热李子挞的面皮外。
还有一个夸脱梅森罐,是那种传统的像墨西哥玻璃一样的蓝罐子,里面装满了奶油。奶油依旧是冷的,这个我们很确定,因为我们知道它曾经被放到小溪里冰过,老玛丽的小溪。
父亲把馅饼切成了三份,分别放在白色的盘子上,然后把奶油用勺子盛出来。我们接着用勺子迅速地把它们吃掉了,在和母亲学了那么久怎样用叉子之后终于可以用勺子吃东西了,我们甚是喜悦。
我们吃掉了整个馅饼和所有的奶油。我们都记不得有没有分给那个卖水的老人一些食物了,然后我们继续驱车前行,直奔洛杉矶。之后的这许多年里,我们三人中居然没有一个人再提起过那次经历,却都认定那是我们吃过的最美味的晚餐之一。
也许一切只是因为它是我们记忆中的第一次而已,至少对我来说是。但无论如何,我们之所以可以如此清晰地记住它,必然还有一些特别的原因。我想每个人心中都有这样的记忆。我希望如此。
如今,人们已经开山修了公路,而我也说不清那天我们坐的地方应该是今天的哪间餐馆了。此时,我们三个人正走在比那时要老上二十五岁的路上。而八月夜晚的那张蜜桃馅饼和黄黄的浓奶油也永远地留在了我们的心里,水分饱满,神秘而美味。P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