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速之客
思想麻醉入的力量远不如言语那么强,一个人说话多了,会对自己的话信以为真。
——B尔扎克《幻灭》
1.
杨斌过世三年后。
四月四日,清明节。老家很应景地下起了微雨,杨斌的坟墓被笼罩在细雨之中,更多了几分凄清。
一块大理石的墓碑孑然独立在荒草丛生的山头,背后是高高隆起的坟包。再次看到丈夫坟墓的诗妍已经麻木,想起两年前这个时候自己对着眼前的坟包落泪,怎么都有一种不真实感。
“把我的坟墓建在故乡的山头,我要在那里看着我的村庄。”想起丈夫最后的遗言,诗妍从墓边向下望了望。
厚厚的雾霾弥漫在大气的每一个角落,山下的村庄根本连一点影子都看不到。杨斌的鬼魂要是住在这里,每天看到的景色恐怕也是这样的吧。
“这雾霾,都是从城里飘过来的。”
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公公杨远一边在丈夫墓前插上线香.一边转头对诗妍无奈地说道。杨斌的老家在一座大城市的郊区,城里的雾霾已经严重影响到了这里的空气质量。
轮到诗妍上香了。
诗妍双手合十,心情有些复杂。这次来扫墓,她穿了一身鲜艳得有些招摇的红色风衣。其他人都穿着或黑或白的素服,这让她感到很不好意思。
杨斌生前最喜欢看她穿这件红色风衣的样子,他曾说如果自己有一天死了,诗妍一定要穿着这身漂亮的风衣去墓前看他,让他能再看到她的美丽。这句调情时候说的玩笑话,这几天一直反复在诗妍的脑海中浮现,仿佛是丈夫传递的某种神秘暗示。
诗妍上的线香不一会儿就缓缓地升起轻烟。一滴雨扫过,火熄了。诗妍觉得这似乎是丈夫故意恶作剧,就像她身上穿着的那件红色的风衣。
她嗔怪地瞪了一眼丈夫的墓碑。
扫墓结束后,公婆在家中摆下宴席招待前来吊唁的人们。亲友们一边喝酒吃菜,一边开始拉起家常来。
“还这么年轻。”
“实在太可惜了。”
杨斌对于他们而言就是这样一个很难有其他话题的逝者,亲友
们在饭桌上几乎绝口不提他的事情。在他们印象中,杨斌这个不
爱说话的小伙子,是个很难接近的人。
“一个诗人最后走上这一步,也在情理之中,不是吗?”
“是啊,很多诗人会做这种选择。”
杨斌的死在杨远的几个学生看来却是正常的事情,他们似乎认
为这是杨斌身份带来的附赠品。
杨斌的父亲杨远也似乎认同学生们的看法,对妻子婉婷说:
“这是没法子的事情!像那个海子,不也是这样的吗?”
“是啊是啊。”婉婷只能尴尬地点头。
“再去拿点咱们酿的米酒来吧!”杨远今天喝得有些过头了,可是依然是一副未喝够的样子。
婉婷满脸不悦地去取酒。
一个个喝空了的酒瓶子摆在桌面上,这热闹的场景让诗妍想起和杨斌新婚时候回老家设宴的情形。
“诗妍……”
突然开口喊诗妍的是杨斌的哥哥杨林。和其他人不同,杨林今天从一开始就一直显得心事重重。杨斌去世以后,这是他第一次出现在拜祭的场合。诗妍一直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兄弟之间的关系会这么冷淡,他们从前偶尔会在节日的家宴上碰面,但杨斌对待杨林就像对待一个陌生人。
“没想到哥你竟然会来!”
“你今天穿得挺漂亮的。”
两人像老朋友一样开着玩笑。杨斌在世的时候,两人不过见过几次,彼此一直有距离地保持着礼貌。杨斌葬礼那夭,杨林前来吊唁,他们才多聊了几句。那次聊天有所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
“他做事总是这样出人意料,这样的结局你感到意外吗?”
那次杨林说的这句话,诗妍至今记忆犹新。杨林自己现在还记得曾经说过的这句话吗?
“杨斌一定很高兴你来。”
“是吗……”杨林吱唔着,悄声说道,“只告诉你一个人:我今晚会再去替他扫墓,就我自己。”
诗妍恍惚了一下,随即感到有些兴奋,激动地看了一眼杨林,杨林有些畏缩地笑了一笑,仿佛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
酒席的尾声,大家渐渐失去了在闲谈和敬酒中挨下去的耐心,都陆续离开了。诗妍前去向公婆告别,却被婆婆婉婷拉着帮忙收拾。P1-3
2013年,福州的冬天阴冷、潮湿,偶尔还会下起薄薄的细雨。在冬季即将结束的时候,成业闷在他那间小小的卧室里,完成了《骨灰》的创作。那段时间他正倾心于关于“幽灵”的写作,试图用死者的出现来完成对生者的理解。《骨灰》讲述的是一个关于托梦的故事,固执的诗人的形象“真实”地在主人公杨林梦境中反复出现。小说的叙述调子轻便但不乏严肃、冷漠,而按照库布里克的说法,这也可以是“一个死去的人不断回来的喜剧”。托梦本身就带有荒谬的性质。
但仅仅荒谬还不够,面对喋喋不休的世界,杨林的探寻,他的愤懑,他的救赎,他懦弱的自责,卑微而又不可忽略的生存状态,才是其中更为关键的部分。中产阶级的卑微和平庸,在小说中显得尤为尴尬。它既不是底层那样血淋淋的,也不是贵族般的醉生梦死,它仅仅是卑微着,因为卑微而彰显存在。
杨林的探求,在小说中也是一次返乡的过程。梦境实际上与故乡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死者本身就是属于“过去”的。它的重现是一次时间上的返乡。兄弟、性和爱情,这些东西在杨林的生活中如同意外事故般地再次出现。在一个已然麻木的中年男性心中,这些东西本来已经十分遥远,它们的突然出现唤起了杨林心中留存的乡愁,却又让他十分厌倦与恐慌。对他而言,故乡是本已失去了的(即使在地理上依然存在),他也不需要依赖故乡而存活。但在生活的间隙中,他仍然会不自觉地开始返乡的旅途。这种虚无的矛盾也如同与诗妍的情爱一般,让他感到深深的无力。
如今,在一个同样的冬季追忆起往事,无疑也是虚无的。我已记不起三年前还有什么事情留存在记忆当中。那段时间似乎平白无故消失了一般,我只记得那段时间成业在写《骨灰》,而我在写另一篇小说。除此之外,毫无印象。因此这篇跋也可以看作是一次虚构。那个清冷的冬天我们鲜有见面,各自待在逼仄的房间里,看窗外苍白的天空,偶尔通通电话,聊的便是关于“幽灵”的构想。说到底,时间还是难以衡量,只有作品像一道河流上的水闸,能够为我们界定时间。
俞道涵
2016年冬
语言的PS及其诗意的迷宫
练暑生
《骨灰》是一部很有企图的小说。作者成业平常写诗,也钻研西方文论,喜爱语言的游戏,这部小说是作者语言游戏写作的一个重要表现。小说分为三个部分,各部分之间相互勾连又保持独立,文本呈现出复杂的构造形式。从诗妍和杨林两条线索分别展开叙事,作者以“对位”的写作方式串联起密集的事件,巧妙地设置时间节点,跳跃线性的故事时间,将伏笔和分晓分散在文本的各个角落,读者稍不留神就可能在其中迷失。作者肆意地铺开各种事件,又大胆地截断故事的进程,于过去与现在、梦境与现实两条时空线索之间来回穿插,就像精心构筑一座语言的迷宫。在这座迷宫里,你沿着道路前进,很快就会碰上转角,被引入新的路径,然后再兜兜转转几圈之后。你发现又回到了原地。阅读完整部小说之后,你会发现,作者建造的这座语言的迷宫没有出口。在这个构造过于复杂的单向的迷宫之中,作者自己也有些迷失了方向。这在小说略显仓促的结尾可见一斑:作者也不知道如何从复杂的迷宫中绕出来,索性选择了最简单粗暴的办法——让自己和读者一同迷失在繁复的回环缠绕的迷宫之中。
很显然,这部小说的一个非常重要的企图是延续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格非、孙甘露那一代人的精神传统,在语言的嬉戏之中创造语言和想象的可能性。这个传统被荒废很久了,《骨灰》的出现让我们看到了一种不无“复古”意味的创新。说它“复古”。是因为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作者力图在这部小说里表示向先锋一代的礼赞。而它的创新一面,则是让我们看到了消费主义时期一代年轻人,如何认知语言及其叙事形式与生活对话的方式。《骨灰》在做着一种实验,它在考察“诗”在消费主义时代的位置。这个时候,作者好比是一个化学实验员,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诗意放在了二十一世纪消费主义和网络技术之中。毫无疑问,在迷宫一样的文类、语言和生活的混乱穿插之中,我们看到了类似“谭端午”式的生活实验。小说中小公务员杨林的现实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原来踏实本分的市井小民开始做出离经叛道的举动。作者在小说中使用了一些诗人的文本,描写杨林对这些诗歌的阅读体验,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作者对诗意和日常的思考。值得注意的是,作者本身是一名年轻诗人,小说中选取的诗人的诗歌文本都是偏向抒情性质的,他所创造的那位死去的诗人杨斌也是一位很纯正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抒情诗人,从这里可以看出小说对当代诗歌发展历程的一些隐喻。抒情的死亡,向日常的回归,在小说中伴随着诗人杨斌的幽灵频繁地出现。
一个诗人的幽灵本来就是一个有意味的意象,更有意味的是这个幽灵所做的一切事实上是通过一场寻找“骨灰”的游戏将杨林引导向一个诗意的世界。杨斌的幽灵最开始出现是在杨林的梦中,幽灵先是通过托梦的方式引导杨林去寻找骨灰,后来干脆介入了他的日常生活,成为杨林耳边的一个“声音”。这个诗人的“声音”在杨林琐屑的日常生活中,显得格外刺耳,幽灵离经叛道的想法时时刻刻冲击着杨林的生活观、世界观,直到杨林无法忍受,借助另一种超自然的力量——江湖术士的法术将这个讨厌的声音驱逐出他的生活。可是当这个声音彻底消失之后,杨林又觉得生活失去了色彩,事实上,他怀念的不是弟弟的声音,而是这个声音带来的那个诗意的世界。在杨斌的游戏中,杨林开始慢慢了解诗歌、文字和他身处的时代与世界的某种内在联系,对这种联系的发现让他刷新了自己对世界的认知。一开始的迷失变成了流连,这场弟弟精心设置的游戏让杨林看到了世界的另一种可能性。格非笔下的“谭端午”无论多么想做一个局外人,他的精神背景总有一个特殊的初夏作为历史的依托。在《骨灰》之中我们也可以看到,文学如何真正从大历史之中抽离出来,在自身的游戏之中寻求新的世界的可能性。诗意依然还在,但不是在宏大的历史之中证明自己的存在,而是在文类、词语及其相互的组合之中。《骨灰》让我们看到了诗,更看到了悬疑揭秘、精神分析和神话,甚至还有滥俗的爱情桥段。这座文类混杂的迷宫消解的不再是大历史的基石,而是语言自身的地基。在叙事的摇摇欲坠之中,我们似乎看到了,一个年轻的诗人如何试图重新组装和拼贴语言之中的世界。可以这么说,作者在《骨灰》中正在尝试着一种语言PS的工作,让我们看到了关图秀秀时代的诗意——这是与技术、与消费对话的诗意,而不是西藏雪山上超凡脱俗的微笑。“我们不一定要成为一位抒情诗人,但不能失去想象生活和世界的勇气”,在诗歌的语言迷宫中穿行之后,杨林收获的正是这样的勇气。这个勇气包含对“诗”本身的抗议,我想这也是作者想让读者在走过《骨灰》这样一座复杂的语言迷宫后去收获的。
作为作者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骨灰》当然也存在着许多缺陷。但这种野心勃勃地构建迷宫的态度和用文学的方式探讨诗意与世界的勇气还是值得赞许的。在电子媒介日益改造我们的叙事和想象方式的时代,留给语言进行生活写实的空间并不多了,叙事的实验和创造对于语言来说显得越来越重要,因为语言自身的革命无法被其他媒介所替代。成业在语言的迷宫之中穿行,或许我们会发现,他正在拓展着我们的精神疆界。
人近中年、上有老下有小的公务员杨林多年来一直过着平凡的世俗生活,但弟弟杨斌突然去世。在寻找弟弟骨灰的过程中,杨林和杨斌年轻美丽的遗孀诗妍产生了微末复杂的感情纠葛……成业著的这本《骨灰》通过描写杨林庸常的生活状态和弟弟幽灵诗意的价值取向之间的矛盾,展现超越性的审美价值取向与琐屑的生活本身之间的缝隙,以及知识分子在这条缝隙之间游走的煎熬,和最终走向日常生活弥合缝隙的尝试,力图以一种中国式的魔幻现实主义手法讲述一个严肃而不失趣味、深刻而分寸得当的故事。
成业著的这本《骨灰》分为三个部分,各部分之间相互勾连又保持独立,文本呈现出复杂的构造形式。从诗妍和杨林两条线索分别展开叙事,作者以“对位”的写作方式串联起密集的事件,巧妙地设置时间节点,跳跃线性的故事时间,将伏笔和分晓分散在文本的各个角落,读者稍不留神就可能在其中迷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