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念,所有事都不同了
骨癌对人的折磨有多深?也许只有患上这个病的人才晓得。
从阿云妹妹的求助来电开始,我就知道阿云的身心每日都承受着很大的痛楚。她跟很多人一样,不能接受自己突然身患绝症,只好埋怨上天不公平。第一次到阿云家中见她,她已满脸泪痕,应该哭了很久吧?知道自己患上末期绝症,医生又坦言没有任何治疗方法,那份彷徨可想而知。
阿云边流泪边哭诉:“我一直以为自己只是有点腰痛,应该是小意思,如果不是连续痛了多月,平时管用的驱风油、跌打酒、风湿膏通通无效,我绝对不会去看医生……”
医生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建议阿云先做血液检查,谁会想到一个接一个的化验报告,定下了她的死期。
阿云很激动,不停地说:“没理由!”她说,“我一生既没害人也没杀人,为什么会得癌症?”
我问:“为什么你会认为有癌病的人都曾害人、杀人?”
她登时语塞。
我说打雷闪电下雨,都需要具备很多条件。一道沟渠淤塞,一台汽车抛锚,一间房屋倒塌,个中都有很多日积月累的因素。须知道,杀人放火的人未必会患癌。她听了我的话后更激愤:“这更不公平,没有天理!”
我看她情绪很不稳,便将话题一转:“阿云,你以前干什么工作的?”
“我是当厨房杂工的。”
“那么你煮的食物一定很好吃了。”
她没回应,只是不停地流泪。此时阿云的妹妹走进房,看见她凶恶的眼神,便不动声色地退了出去。我感觉她们姊妹间关系不太和谐,这让我有点不解,因为是妹妹来找我帮忙的。
阿云已经不能下床了,加上她有严重的糖尿病,令病情更重。我无意间看到她双脚满是一片一片的黑块,触目惊心。问她:“为什么糖尿病那么严重?”她不好意思地说:“贪吃!”爱吃又无法自制的人,患上糖尿病根本就是噩梦。她躺在床上,因活动的范围和能力有限,皮肉开始溃烂。我提醒她不能让伤口再烂下去了。她像被我的话挑动了神经,高声地说:“谁想要烂肉?”
“没有人照顾你吗?”
“谁会理会我的死活?”
她说到这里,妹妹忽然冲进房,扯开嗓门说:“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每个来照顾你的人,都被你骂得狗血淋头,谁还敢理你?”
阿云更激动,跟妹妹一样扯开嗓门还击:“我不用你们理!见到我倒霉,你们开心吧?想我死?放心,我会死!但你们要小心最后那两年!”房子里的空气刹那间像凝固了似的,阿云闭上眼,眼泪滚滚而下,全身抽搐得很厉害。
我一直在身边陪着她,过了一会儿,她看似冷静了一点,却又忍不住叫:“很痛啊!痛死人了!”
我问她:“要不要去医院?”
阿云良久才回答:“我怕进去后就不能出来。”
我问:“出来后还有什么事想做?”
阿云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许久都没回应。
我再问:“有哪些人你想见?”
仍是沉默。
“有没有放不下的事?”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仍旧不回答。
离开那房子,路上的空气本应很浑浊,但在那一刻,我竟然觉得浑浊的空气原来还算清新,起码没有房子里那股沉闷感。无论阿云过去经历了什么,我都希望她不必再受太多痛苦。
翌日,我接到阿云妹妹的电话,她先跟我道歉,然后说姊姊的脾气从小就很坏,因为她觉得爸爸妈妈偏心,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要她扛起照顾家庭的责任。几个弟妹长大成人,成家立业了,只有她仍然单身。她一直抱怨自己为家庭做出了牺牲,错过了感情生活,没有一个家,因此对家人的态度向来很恶劣。当年爸爸妈妈病重,她每天仍不停地怨不停地骂,直到爸妈离世。阿云病了以后,脾气更是变本加厉。妹妹自愿去照顾,都被骂得忍无可忍。
我建议请佣人照顾阿云,妹妹说之前已有两个印度佣人被骂跑了,但同意再试。
我一直跟阿云保持电话联络,说的都是一些关怀的话。要令一个人心动,真的要等机缘。终于有一次,我们在电话中谈得很愉快,我觉得时机到了,于是直接问她,是否很恨爸爸妈妈?
她的答案叫我意外:“不!我恨的是全家!”声音中有着化不开的怨恨。
“你认为他们毁了你一生幸福?”
她没有答腔。
“你不觉得能照顾家人是福分吗?”
“我不稀罕!”
“如果当年你不照顾弟妹,今日他们就不会照顾你了。”
“如果不是为了他们,我一生就不会那么潦倒,也不会得这个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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