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古顿巴”留言板上的字条,一半是新的,一半已经过期,几乎都是其他旅店客人贴的。我看了一下,也有组队去阿里的。电话拨过去,没有人接听。
继续去玛吉阿米喝茶。
沿又陡又窄的楼梯一直上到楼顶,上面只有几个人,坐在阴凉里。那个座位仍然空着。每次都空着。它成了我的专座。当然这是中午。下午太阳西移,我会换到西北角的那个座上。这是在玛吉阿米晒太阳的两处最佳位置。
总在相同的时间来,总坐相同的位置,总看相同的一本书,总点相同的茶……所以米玛总是笑,给我送茶的时候,或是任何一次目光和我相遇的时候。扎西很帅,高高的个子,长长的黑发,头上扎着一条蓝巾,客人少的时候,他会拿起脚边的曼陀铃,弹唱。他的歌声和曼陀铃一样动听,是令人难以忘怀的那种。
我看的是“冈底斯攻略”。“冈底斯攻略”是我第一次来西藏时的笔记,其实它也是关于西藏的一本百科全书,名胜景点、旅游线路、风情民俗、神话传说,以及名人名言等等里面都有摘抄,几乎无所不包。“那些黑白善恶的种子,即使现在秘密地播撒,也掩不住果实的显形,各自成熟后类别分明。”还有仓央嘉措的诗。现在再看里面这几首仓央嘉措的诗,就觉得翻译得不好,仓央嘉措诗中深邃的内涵一定没有被表达出来。但又有谁能够准确揣摩并表达出另一个世界里的另一个人的心怀?
洁白的仙鹤啊,
请把双翅借我,
不会远走高飞,
只到理塘就回。
我看到这首诗的最后一句有处改动:“只到理塘就回”的“理塘”二字被笔圈住,然后下面写着“阿里”。改动处并不是我的笔迹。这让我想起了一个人——常白。
在那一次阿里之行的所有人里,常白是个有些特别的家伙。就在出发前的那天晚上,我和他之间还闹了个小小的不愉快。当时他向我借“冈底斯攻略”,说想了解一下前往阿里这一路的状况。后来他还我“冈底斯攻略”时,我看到了那处圈改。他这样自以为是的在别人笔记本上随意圈改,令我很不高兴。我当时就责备了他。但常白没向我作任何解释,他就一直沉默着,这令我更加不快。
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这一首看似表达思念之情的诗,被许多人认为是他的宗教预言,暗含玄机,他在这里向人们暗示了自己的转世灵童、后来的第七世达赖喇嘛将出现在四川理塘。这个预言最终得到了应验。
我又读了一遍常白改后的诗:“洁白的仙鹤啊,请把双翅借我,不会远走高飞,只到‘阿里’就回。”常白的这一改动,让我忽然有了一种联想,这是他纯粹的随手乱画,还是他内心的一次计划?常白是不是也在这首诗里暗示了自己的某件事情?
我又找出那张合影。合影里并没有常白。
合影拍摄于大昭寺广场。那天,丹增在大昭寺为我们每人求了个护身符,并请寺里的一位活佛做了加持。完成这一仪式后,我们来到广场上合影。大家站好了位置,这时常白从罗益的手里拿过相机说,他来给大家拍。我们要常白站过来共同留影,他始终不肯。胡超过来拉他,并说照片可以请别人帮忙拍,但他们拉拉扯扯很长时间,胡超就是不过来。
常白不和大家一起留影,当时只觉得这人挺怪,现在想来,其中会不会是另有蹊跷?
我在手机里翻找着合同的照片。朗刚把合同给我看时,我曾翻拍下来。当年签合同时的情景,我仍然记得。常白的名字是签在合同边沿的一块空白处,字不大,很工整。只有他没留任何联系方式。
我找到了合同照片。但合同上常白的签名不见了。合同已从折叠处破损成四片,每片的四边都磨损得厉害,四片拼合在一起,原来的边沿已经不存在。常白的签名正在边沿,显然它是被磨损掉了。
我翻着“冈底斯攻略”,想在里面找到一些常白的其他记录,但里面几乎没有任何与他相关的内容。自从那次被我责备以后,常白就再没借过我的“冈底斯攻略”。最终我发现了一张常白的速写。这张速写是常白在草地上休息时,我偷偷画下的。由于每次留影时,他总是远远地躲开,所以这张速写是我拥有的唯一一份常白形象。
虽然只是寥寥几笔,但速写仍然记下了常白最重要的外貌特征:长方脸,微胖,一副淡定沉着的模样。
我将常白和照片上的死者作了下比较,两者全无一丝相似之处。P37-39
西藏的朋友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许多年前,有位土司命令部下去巡查他的领地。土司说:“无论走多远,无论走多久,你们一定要到达我领地的边缘。”部下带着一队兵丁,骑着马,一直往西行。越往西去,空气越稀薄,气候也越来越严酷,每天雨雪冰雹都会轮番而至,有时大风还会吹着石头跑。最后兵丁们只能下马,弯腰顶风继续往前走。风暴卷起的沙石,打在枪尖上,发出持续不断的哗啦啦声响。他们肩上的枪被压得越来越低,黄尘弥天盖地,眼前什么也看不见。最后所有人不得不全部伏倒在地。返回后,部下向土司汇报说:“老爷,我们已经到达您领地的边缘了,您领地的边缘一直延伸到了天边。”土司问:“那么你们真的到了天边吗?”部下说:“我们真的到了天边,我们的枪尖划在天顶上哗啦啦直响,还冒出了火星。由于担心枪尖把天戳破,我们就把枪提在手里,继续往前。天低得让人直不起腰,我们就趴在地上往前爬,直到天地合到一处,前面堆满了沙石,再也无路可走。”部下拿出了磨损的枪尖,还有一包从天边带回的沙石给土司看。土司非常高兴,他重赏了部下和兵丁。从此土司确信自己的领地一直到达天地的边缘。
据说土司部下认定的“天边”,其实就是藏西的北部高原,它也就是我要讲述的那群年轻人所要去的“远方”。
或许土司的故事只是个笑话,没有人会信以为真。
但下面这段话,相对来说则更为可信,这是探险家斯文赫定和他的伙伴抵达这片土地时写下的一段记录文字。斯文赫定在《我的探险生涯》一书里这样说:“在这里每跨出一步都是新发现,每个名字都让我们多认识地球一些,直到1907年元月,地球表面的这个部分就像月球背面一样不为人所知,人们对月球可见的一面远比对地表这个多山之境更为熟悉。”
事实上,直至1907年以后的近百年时间里,这片土地也并没有出现过任何大的本质性改变。
几年前看过一本谈论生死的书,里面讲到濒死体验。大部分濒死经验有类似的过程,大约这样几步:1.体验到一种不同的感觉,安详而充满幸福,没有痛苦和身体感官的觉受或恐惧。2.觉察到嗡嗡声或急流声,并发觉自己离开了身体。视觉和听觉加强,意识清晰而灵敏。3.进入黑色之中,在漫无际涯的空间飘浮,然后迅速进入一个隧道。4.看到光,最先是远远的一点,而后像被磁铁吸引一般往那一点靠近,最后被包裹在光和爱之中。这光非常美丽,夺目但却不伤害眼睛。5.有人看到超自然美的内在世界,天堂般的景色和建筑,听见了天乐。6.会到达一个不能超越的边界……看完这段描述后,就觉得这一体验并不陌生,我甚至确信自己有过这样的体验。那么这种体验是在什么样情况下获得的?难道自己曾经经历过一次死亡?后来,在回忆许多年前的阿里之行时,突然发现:我曾有过的濒死体验,是在那条通往阿里的漫长之路上获得。灵魂风筝般飘在空中,俯瞰着那条细长的路,路在风雪中延伸,它的两旁是不确定的幻境,雪山耸立,苍野无边。祈祷声里,疲倦的车,顶着暴雪,甲虫般爬行于茫茫荒原。车上的人齐声祷告。头顶明月高照。周围极度寒冷。祷告声响彻雪野,我泪流不止……
那次阿里之行,以后想起每每感到心惊。贸然前往一个陌生而危险的世界,令我们遭遇太多猝不及防的磨难。或许也正因如此,那次阿里之行才会刻骨铭心,才会改变我原有的诸多观念,包括对世界的看法,对自我、对生死的看法。它把我推至剧烈摇晃的崖顶,使我离开了常态,让道德与人性一次次浸没在容器中沸煮,逼问它们的极限。
那是逼近天堂、逼近死亡的旅程,它让我知道了生死的距离,也让我懂得生命是个奇迹,它与万物相连,与天相连、与地相连、与山相连、与水相连、与风相连、与雨相连、与树相连、与草相连、与羊相连、与狼相连……与善相连、与恶相连……与你相连、与我相连……每个生命都是另一个生命的神灵。
我目睹死亡,那么近,那么仔细。从它那里,我知道了生的意义,不复杂,如同死一样。只是一样的死亡,它带走了有的人一切,又给有的人留下了充满希冀的来生。拥有来生的人,敬畏今世。因为没有来生,我们无所畏惧。因为没有来生,我们无比畏惧。
是什么让我们如此贪婪?是什么让我们如此害怕平静,不敢面对心灵?生命只有一次,我们对此深信不疑。
喜马拉雅山脉的那个洞穴里,面壁十年的苦修者,在想什么?
决定要写这个故事之后,我再次去了阿里。
拉萨以西至狮泉河这片自古以来一直由神牢牢掌控的土地,仅仅在近十年间,已经逐渐被人类把握。如今,人们在这片神秘莫测的土地上覆盖沥青,修通了数千公里的道路。人们往来于这里,不再受雨雪风暴的阻拦。离人远了,离神就近了。而事实上,我们已永远无法离人太远,也无法离神很近。即使是在无人区,也处处可见人的各式生存,以及种种商业行为。随着人类的进逼,神在撤退,它为我们让出了越来越多原本神圣的土地。在古格,人们就像爬上任何一座土丘般爬上古格遗址,踏在它的顶上,那也确实只是一座以高价被出售踩踏的土丘。人们把它踩在脚下,没有多少人在意它的过去,在意这里上演过的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
曾经的圣殿神塔,曾经所有的神圣之物,所有的神圣之举,都显得突兀、多余、颓败、微不足道、格格不入。
变了。我?还是阿里?
就像书中那个隐藏了二十年的人,这样说或许不确切,其实他只是最初隐藏过,并在隐藏中“死”去。死亡不是终结,今生今世只是你的一部分。“死”对于他,是重生。二十年时光中流逝的,其实是他的两个人生。他到“他”的那次蜕变,究竟发生在何时?现在谁也说不清楚。科学解释说,每七年人体的所有物质就会完全更新一遍,你和过去的那个你之间,再没有共同的物质存在。或者像虫草,在菌孢侵袭虫体之前,它是虫,在菌孢侵袭虫体后,虫体因充满菌丝而死,头部生出了草,这时虫身虽在,然而它却已成为新的物种。又有什么不是如此呢?只是我们已感受不到这种变化的阵痛,像被打了麻药,因为没有痛苦,我们就一直相信没有变化的存在。直到有一天蓦然回首,才惊觉一切都已面目全非。
没有什么可以重来。除了回忆。
因为遥远,所以诱惑。怀恋那次阿里之行,或许正是因为那次阿里之行和我之间距离的遥远,就像当年的阿里与我。然而当年我还是到了阿里,但那次阿里之行对于此时的我,已经遥远得永远不可接近。
越来越多的现代文明成果正在不断缩小或消除距离,时间的,空间的,它让遥远的外部世界在我们眼前肆意呈现,却也让我们的精神世界越来越逼仄狭窄。它既让我们与诱惑无限接近,同时又对诱惑进行无情消解,神圣化作庸常,奇幻归为平淡。或许终将有那么一天,世界不再精彩,我们也不再有远方。
电影《冷山》里,男主角伊蒙在回归路上被人救了时说:“为什么一个名字,一个地方的名字,听了会叫人落泪。”阿里,它不再是个地理的存在,对于我,它是理想的存在,神的存在。
山在那。一直在那。时间陪伴它。
我们,虔诚走过。
远去。
陈庆港
2013年3月
《冈底斯遗书》——陈庆港首部公路小说,用视觉抵达真相,诠释一段途经高原的旷世爱情。
那是一次逼近天堂,逼近死亡的旅程。那次旅程,让我懂得死亡不是终极,今生今世只是你的一部分。明白生命是个奇迹,它与万物相连,没有独立的存活,一切都与天有关、与地有关、与山有关、与水有关、与云有关、与风有关、与雨有关、与草有关、与树有关、与羊有关、与狼有关……与善有关、与恶有关……与你有关、与我有关……明白每个生命都是另一个生命的神灵……
中央电视台、东方卫视、《人民日报》等媒体曾全程报道《冈底斯遗书》新闻事迹!
中国著名新闻摄影师、荷赛(WPP)摄影奖获得者陈庆港最新力作!
继畅销书《真相:慰安妇调查纪实》《十四家:中国农民生存报告》后再推新作!
《冈底斯遗书》——陈庆港首部公路小说,用视觉抵达真相,诠释一段途经高原的旷世爱情。
中央电视台、东方卫视、《人民日报》等媒体曾全程报道其新闻事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