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看见我了》北岛、罗永浩、王小山、程益中联合力荐。中国最有实力之一却少为人知的青年小说家——阿乙的小说有的不仅是文学,审美,艺术,还有智慧。以能一个字表达绝不会用两个字记叙的虔诚心对待每一次的写作来尊重作者的头脑。这就是阿乙的写作态度。北岛说:就我的阅读范围所及,阿乙是近年来最优秀的汉语小说家之一。曾有位读者在博客中写,夜晚睡前读阿乙的小说,兴奋得睡不着,如此写道“中国竟有这样好的小说家。他的出现让很多写家黯然失色。一些作品不过是垃圾。如果不被体制同化,他会成为一个伟大的小说家,注意,不是著名的,是伟大的。”
《鸟看见我了》是阿乙的第二本小说集,收录了他近年创作的十篇中短篇小说。《鸟看见我了》延续他冷峻、简洁、灰暗的写作风格。
阿乙认为,自己不是也不可能是公共良心的向导。他不能为任何人提供精神吗啡或者药房里的一瓶药,如果非得说个什么,那么他只能是冰冷的医生,讲述他所感受到的现实。尤其作者带有从警经验的写作,将暴力和犯罪讲得丝丝入扣,整个小说以强烈的逻辑性将事物导向意外,有着暴烈的快感与手术刀般的冰冷。
主打小说《意外杀人事件》详细描述了六个本地人过于凝滞的生活,但在一个晚上的十点钟,一个外地人因种种意外从火车上掉落此地,以一把水果刀终结了所有的人世逻辑。
有段时间了,超市老板赵法才每晚7点半提着酒瓶走到朱雀巷的石头边,坐到10点,去超市关门。偶尔有人问,还在想狐仙吗?他凄惶一笑。
他心里有个阴险的秘密,就像搬运工将最后几件货物乱抛乱丢,小学生将最后几个生字乱写乱画,他要将剩下的生命在这里胡乱消耗掉。他松开闸,任烈酒燃烧内脏,湿气像毒针一样钻进脊椎。他发明了这个笨拙的自杀办法,在42岁时驼背,咳喘,白发苍苍。
这样的年纪也曾让他产生拥有一匹白马的想法,他想骑上白云般的白马,离开红乌镇,去做自由自在的鳏夫。但在一个头发挑染了一撮黄的小年轻骑着光洋摩托车疾驰过后,这个想法就消散了。他叫住年轻人,遥遥地问:“这车谁让你骑的?”年轻人亮出车钥匙上挂着的玉佛,赵法才便明白了。他看到对方盯过来的眼神就像一匹幼兽恶狠狠地盯着垂垂老矣的野牛,便知老人应该去敬老院生活的道理,他不能僭越。
赵法才的自弃开端于红乌镇一次闻名的捉奸事件。那件事发生后,赵法才的老婆照着橘皮脸扑上颗粒状的粉底,在嘴唇上涂了一个肥满、鲜红的O,端来八样带肉的菜。
“喝一瓶吧,”她说,“喝一瓶吧,我去给你开。”她拿出啤酒,用起子开好,“要不找杯子给你倒上。”赵法才摇摇头,找到瓶盖,将还在冒汽的瓶子细致盖住,然后慢慢咀嚼每一片食物。他抬头时见泪水己将她的粉底冲散’.便说:“瓦妹,别多想了。”
“你也不想想,她像正经人吗?每个月只拿500块工资,哪里有钱买摩托车,买手机,哪里有钱交话费?她用的化妆品都是羽西的,有几个人用得起?”
“别说了。”
“你要是还惦记着,就去找她,把我们娘儿几个扔了吧。”
“别说了。”
他放下筷子,起身去超市,在路上他买了一瓶白酒,找到一块石头,坐下,开始那个宏大而默然的自残计划。
在很远的时候,赵法才曾是名从容的砌匠,细致地调好一桶泥,用砌刀将泥均匀地抹到砖头的四个边沿,将另一块砖对准贴上去,这样一块块往上贴,贴到房主没钱了,就封顶。但在女人以每两年一个的速度生下两女一男后,诗意的生活就结束了。他的房屋被工作队扒光,裤腿像是有三只饿狗扯着,他再也不能骑在屋顶上吹口琴,欣赏自己漫山遍野的作品了。
他扔掉最后的烟头,做生意去了。
他曾买来半仓库的铁观音,以为能改变红乌人的饮茶习惯,但最终还是将它们一套套送给工商、税务以及每个为己所用的人,悲怆地送了三年;他也曾翻《辞海》来给店铺起名,但在最后盘下这家超市时,他想都没想就叫“好再来”,既然长途公路边几十家店铺都叫“好再来”,那就说明它经过市场检验。他学会对偷喝汽酒的儿子咆哮:“你喝一瓶,老子老远运来的100瓶就白做了,什么利润也没有了,你知道吗?”这是因为有一天,干渴的他喝了一瓶啤酒,女人歪斜的身影便从黑暗中移来,“喝吧,都喝光了。”他像是刚杀了人,十分负罪。
女人瘸掉是因为从三轮车上掉下来。当时她喊停车,可正爬坡的三轮车发出更猛烈的嘎嘣声,眼见掉在柏油路的一匹布就要不见了,她跳了下去。出院时她流了许多眼泪,但在手伸进铁盒后,悲伤止住了。钱盒里躺着很多钱,她像慈爱的祖母轻抚它们,她没有意识到这些粗暴的孩子这些年来早已弄坏她的腿、手指、门牙以及乳房。她和赵法才变成它谦卑的仆人,以至忘记自己曾是乡下最白的女人。有一晚行房,她在阴部抹点雪花膏,像死鱼一样摊开,带蒜味的嘴还在说着讨账的事,赵法才偏过头干完了,从此没再干。 很多红乌镇人都这样,不再行房,不再吹琴,有一天死掉,留下房子和存折。但赵法才在中年的末梢却出了点变故,那天技监局办公室主任打电话介绍远房亲戚来做收银员,他出门接,望见一幅在挂历里才会有的风景:一个高挑、白皙的年轻女子斜坐在光洋摩托车上,一手捏着钥匙环上的玉佛,一手拢着耳边的发丝,对着他若有若无地笑。他躲过这行云流水的目光,像是被猛砍一刀,逃回超市。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世界上还有爱情这回事。
半个月后,他去打货,临行前见她跑来请假,便柔和地问:“什么事?”她脸红了:“那个事。”他理所当然应允了。车辆开走时,他偷偷回头,发现她也回头撒下一瞥。那是属于你的眼神啊,赵法才,他酥酥地想。
在省城旅社,他躺在床上无望地思念,BP机忽然响了,反拨过去,便听到那个魂牵梦绕的声音像当日技监局办公室主任一样在命令他:“向后转,向前走,走出门口。”他跌跌撞撞拉开门,看见她穿着第一天穿的绛紫色T恤,捏着手机站在那里。“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P4-6
这是我的奢望。前几天一位朋友说:几百年后小说就没了,或者很多年后人类也没了。我循着他的思路想,凉意袭来。就像有一天我跟一个人说,如果明天你出车祸死了,会留下什么?他好像也被什么袭击了一下。这些问题既严肃又可笑。被我说的人照旧去经营他的地位,被人说的我照旧写着小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贪欲就是意义。
我的贪欲是我活得比身体久点。哪怕只活到一季稻子那么长。
但我觉得自己是献身的。倘若什么希望也看不到,或者什么回报也不到来,那么我还会写。我已经感受到一些东西在阻碍它和我的关系了,比如一次路途遥远的饭局,或者一次耗时数天的旅行。我坐在无望的车辆上,感受着被绑架的痛楚,就像情人待在原地,自己被解送去西伯利亚。这种不能写的痛苦在芥川龙之介的《戏作三昧》里有刻画,我自己也写过一篇《一个乡村作家的死》。我写一个民办教师被劫持着去喝酒,越喝越没有尽止,多次找话要走都被挽留。终于能走时,他骑着自行车在小道上飞奔,就像家中书桌是茫茫孤海之上的星星,但车和人都摔坏了。天亮时,他回到家,灵感飘散得无影无踪。
为安抚这巨大的遗憾,他打了一次手枪。这篇不成功的文章原型是我的舅舅。有一年我去吴村拜年,不小心走到他阴暗的居室,翻开抽屉,看到厚厚一沓写满字的稿纸。我就像在无尽的江南山脉看见一望无际的冰川,极尽震撼。在我们印象中,舅舅在教育一拨又一拨的小孩子,课余便碎步跑回家喂猪,退休后发挥余热,在自家院内搭了一个幼儿园。但是我终于知道了他强悍的秘密。他的另一半生命在写作,就像《肖申克的救赎》,一半的生命是坐牢,一半是挖地道。
我保留着舅舅那样的羞惭,有很多年都不承认自己是写作者。我如果坚持认为自己是作家,就会像民哲、民科一样不自知。我这样劝导自己:你自己也踢球,可是为什么进不了国家队?同理,你自己也写作,凭什么就能当作家?我觉得这中间有很多需要天赋和训练的东西。有一次我参加酒局,碰到一个小有名气的作家,东家热情地介绍:“阿乙也是写小说的。”我脸臊得通红,觉得被出卖了。我不敢承认自己和对方从事的是一样的事业。在这本集子里,有一篇《先知》,寄托的便是自己的哀伤。我每次在报纸上看到民科、民哲和我这样的文青,便会触目惊心、五味杂陈。我写《先知》时己能洞见那位原型一生的悲剧,之所以热血澎湃地写,是因为此前周国平针对他写了一篇极度无理的文章。我觉得后者没有资格展露自己的高贵,我也不希望别人踩灭我的火把。
为了让自己继续下去而又不至疯狂,我时刻调整自己。我说:你写作就跟你爸爸下棋一样,是个兴趣爱好。你吃饱喝足了,用你的工资养养它,无可厚非。你爸爸下的是臭棋,你看他也很快乐。我就这样也很快乐。我逐渐知道写作也好、弹吉他也好、发明火箭大炮也好,都是权利,一种独自与上帝交流的权利。它不需要牧师,不需要教堂,不需要旁证,独自等到天黑,上帝就会下来。
我以为这一生就这样度过。我将自己掩藏得很好。直到今天我还害怕说我其实也写诗,我写的诗总是安上“瓦西里”这样的名字,有时还会加上“(1841—1886)”。我想人们对死人特别是英年早逝的死人总是尊敬,而且他可能是一位盖棺论定的名人。我后来敢于以阿乙的名字大张旗鼓地写小说,是因为老罗(罗永浩)在看过我悄悄发去的博客地址后,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他认为我是一个小说家。其实那时我还没有成型的小说,但是在那时,我决心开始正儿八经像一名职业作家那样写。后来有很多人也表扬我,我还会细细分析自己与对方的关系,以免落于城北徐公的圈套。但是这一切都在慢慢变化,我自己也在。我心理再阴暗,也不至于在今天仍认为这些人不是出于爱心。
我觉得我的文字稍许能打中部分人的心脏。 我应该感谢秦轩、叶三、黄斌、北岛、杨典、楚尘、胡思客、何家炜、王小山、李敬泽、陈晓卿、王二若雅、彭毅文,还有余学毅,还有很多。有一段时间,我会掐着指头算计这些飘进我耳朵里的直接的、间接的表扬。我以前怕借你们的名字自重,现在觉得适时感谢是起码的礼貌。我一直反复回味你们说给我的话,并以你们的姿态读我自己的文章。
希望原谅我的可笑。
我仍旧走在黑夜中。我仍珍惜这黑暗,即使黎明迟迟不来。我喜欢当牙医时的余华,我喜欢他在那时候的状态。那时写作者胆小如鼠。但当他写完,当他看到床上熟睡的女人,会充满前所未有的爱意。天下宁静,好像窗外飘满大雪。我想在大雪天,和我的兄弟阿丁一起继续谈论这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这让我们注定活得比我们自己还久。笨拙而真诚的生活方式。我们可以选择自己的时间。
阿乙
2010.8.10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