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一位感动了一代又一代人的伟大女性,虽然打拼辉煌在台湾,却始终眷恋着养育自己的故土。1988年台湾“开放大陆探亲”后,她立即提出申请,圆了归乡梦。“带着一份无法言喻的欣喜”,40天跑了十几个省:遍览北京名胜古迹,夜访长城烽火台,攀石林钻古洞,眺洱海看蝴蝶……离别时泪珠夺眶而出,起飞后依然恋恋不舍,不禁喟然感叹:“离恨恰如春草,渐行渐远还生”,“反而比来大陆前更重了”。
返台后,她就把满腔乡情注入荡气回肠的散文集——《剪不断的乡愁》,以及情真意切的诗篇:“梦里的长江,涛涛滚滚,卷不走我的乡愁别绪,忆里的长江,隐隐约约,填不满我的百斛相思”。
以后,频频往返大陆的她,坦诚直言:“中国人爱自己的祖宗,爱自己的土地,爱自己的故乡,爱自己的家园,有强烈的‘山河之恋,故国之思’”。
这不是一篇“游记”,而是琼瑶生命中一段“历程”。
这样的旅程,像是一群候鸟的飞行。可是,这群候鸟经过了三十九年,才飞第一次。
她把这趟飞行的经历,细细写下。其中,有“接触”,也与“感触”。她“接触”的不止是河山和大地,也有亲人和友人。“感触”是随“接触”而至,因时因地因人而不同。琼瑶回大陆,只有短短的四十天。在这四十天中,几乎天天都情绪激荡。她说自己本来就是个容易感动的人,常常陷在感动的情绪中,无以自拔。
“探亲之旅”,总有一天,会变成历史上一个“过去式”的名词。但是,在琼瑶的生命里,这短短四十天,将是她永恒的记忆!
一、乡愁
去年年底,“开放大陆探亲”的消息公布了。
这消息像一股温泉,乍然间从我心深处涌现,然后蹿升到我四肢百骸,蹿升到我的眼眶。我简直无法描述那一瞬间的感动。我心底有个声音在喊着:
“三十九年!三十九年有多少月?多少天?三十九年积压了多少乡愁。如今,可以把这些乡愁勾销了吗?”
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但是,陆陆续续有人回乡探亲了!这居然成了事实!我太兴奋了,和鑫涛计划着,我们也该去大陆探亲了,鑫涛去红十字会办手续,回来说:
“需要填三等亲的亲人名字和地址!”
一时间,我们两个都弄不清“三等亲”包括哪些人,以及我们是否有这项“资格”。激动中,我冲口而出:
“故国的山,故国的水,故国的大地泥土,和我们算是几等亲?我们要探的亲,不止是‘人’呀!”
不过,我毕竟不需担忧,因为我和鑫涛分别都有舅舅姨妈在大陆,所以,我们很顺利地办好了探亲护照。拿到护照的那一晚,我就失眠了。脑子里奔流着黄河,奔流着长江。不止长江黄河,还耸立着五岳和长城!鑫涛见我如此兴奋,忍不住提醒我说:
“大家都说大陆的生活很苦,旅行也不像想象中那么方便,至于亲人,经过三十九年的隔阂,可能已经相见不相识,这些,你都考虑过吗?”
考虑?我实在没有认真去考虑过。我只觉得乡愁像一张大网,已把我牢牢地网住。而且,当行期越来越近,我的乡愁就越来越深。我想,我这个人和别人是不大相同的。我有个朋友告诉我:
“我也离开大陆三十九年,但是,我不觉得我有什么乡愁!”
这句话使我太惊奇了,我总认为,乡愁对于游子,就像一切人类的基本感情一样,是与生俱来的。不过,有的人来得强烈,有的人比较淡然。我,大概生来就属于感情强烈的一型。连我的“乡愁”,也比别人多几分!
计划回大陆的行程时,鑫涛问我:
“你到底要去哪些地方啊?第一站,是不是你的故乡湖南呢?”
我祖籍湖南,生在四川。童年,是个多灾多难的时代,是个颠沛流离的时代,童年的足迹,曾跋涉过大陆许多的省份。如今,再整理我这份千头万绪的乡愁时,竟不知那愁绪的顶端究竟在何处?是湖南?是四川?是长江?是黄河?是丝绸之路,还是故宫北海?沉吟中,这才明白,我的乡愁不在大陆的任何一点上,而在大陆那整片的土地上!
“可是,你没有时间走遍大陆整片的土地啊!”鑫涛说:“我们排来排去,只可能去四十天!”
将近四十年的乡愁,却要用四十天来弥补。可能吗?不可能的!人们必须放弃许多地方。湖南,湖南的亲人多已离散,家园中可能面目全非,不知怎的,我最怕面对的,竟是故乡湖南,这才了解古人“近乡情怯”的感觉。当我把这感觉告诉鑫涛时,他脱口而出地说:
“这也是我不敢回上海的原因!”
于是,我们把行程的第一站定在北京。北京,那儿是我父母相识相恋和结婚的地方,那儿是我祖母和外祖父母居住及去世的地方,那儿,是我历史课本上一再重复的地方,那儿,也是我在小说中、故事中所熟读的地方!那儿有“故都春梦”,有“京华烟云”!还有我那不成熟的——“六个梦”!
于是,我们动身,经香港,去北京。
二、出发前一香港
我和鑫涛这次的大陆行,除了我们两个人以外,还有鑫涛的妹妹初霞,和妹夫承赉。 初霞与承赉定居香港,在过去几年中,他们已经回大陆探亲了好多次。对于大陆,他们是识途老马,经验丰富。当他们知道我们要去大陆时,立刻热心地帮我们排路线、订车票、买船票(我们要乘船看三峡,所以要买船票)、订旅馆……并决定陪同我们一起去。
有初霞夫妇同行,我确实安心多了!毕竟,大陆是个已阔别三十九年的地方!这时间的差距,造成心理上的许多压力。大陆对于我,感觉上那么亲切,实际上却那么陌生。
初霞比我略长两三岁,热情、率直、思想周到,又很喜欢帮助别人。在她眼中,我是非常娇弱的,所以,她对我真是体贴入微。我们一到香港,她就忙忙碌碌地帮我跑中国旅行社,帮我办签证,帮我办各种手续。我什么事都不用做,只是在旅馆中幻想北京、幻想长城、幻想三峡……直到出发去北京前一天,初霞对我说:
“有件事我不能帮你做,现在大陆肝炎很流行,你一定要去打一针增加抵抗力的针药!”
我去打了针,医生和针药都是初霞安排好了的。
当然,初霞还帮我准备了许多东西,例如各种药品、酒精、药棉、塑胶针筒、筷子、刀子、化妆纸……连运动衣和运动裤都帮我买了,最奇怪的是,她还为我们四个人,准备了四个“奶瓶”!怕我笑她,她振振有辞地对我说:
“我们这一路又是飞机,又是火车,又是船,由北到南,要走上好几千里,路上不带水瓶是行的,但是,玻璃瓶太重,又不保温,带杯子也很麻烦,想来想去,只有奶瓶最合适,又轻巧、又保温,冲了咖啡,还可以摇呢!”
说得很有理。但是,鑫涛居然尴尴尬尬地回了一句:
“贤妹所说甚是。不过,我……不会用奶嘴!”
此语一出,初霞笑得岔了气,笑完了,才瞪大眼睛说:
“谁要你用奶嘴?只要凑着瓶口喝就行了!”
我对初霞想得出用“奶瓶”代替“水壶”,十分佩服,不过,总觉得这么大的人用奶瓶喝水,有点“那个”。初霞看出我的犹豫,在动身前,又用布给奶瓶做了四件“衣服”,使它们看不出是“奶瓶”,硬塞了两个到我的箱子里。
我们的行装十分惊人。出发时是四月初,预计四月八日抵北京,据说,此时的北京,春寒料峭,气温有时只有四五度。所以,我们带足了冬衣。又因为预计要坐长程火车,初霞怕车上的棉被不干净,要我从台北带了四个登山用的睡袋来。最绝的还是鑫涛,他看了许多有关大陆旅行的报道之后,做了一个决定:P7-11
写在2004年
“琼瑶全集”出版前
今年年初,长江文艺出版社,送来一个企划案,希望能够再次出版我的“全集”。对于这个企划,我当时并没有很大的兴趣。因为,若干年来,我的书已经在内地出版得乱七八糟了。自从1989年起,我也曾两度授权给内地的出版社,出版我的“全集”。随着岁月的流逝,这些出版品纷纷到期。内地的出版情形,一直是我的“痛”。几乎每本我的著作,都有盗版。除了盗版之外,还有许多冒牌的“伪书”。尽管我有合法授权,违法的书籍却照样出版。于是,在书店中,可以看到我的真书、伪书、盗版书……各种版本,大大小小,五花八门,形形色色。其中,让我“最痛”的是那些伪书,看到它们公然用“琼瑶”的名字出版,内容却荒诞不堪,真使我欲哭无泪,投诉无门。
因而,长江文艺出版社提出“全集”计划时,我不禁怀疑的问:
“盗版书早已充斥在市面,正版书还有人买吗?”
对方很肯定的告诉我:
“这就是我们要出全集的原因,总要有一家出版社,把你的全部作品,作完整的、有系统的出版,让正版和盗版优劣立现。而且,有了正式的全集,冒牌书也就无所遁形了。”
长江文艺出版社说服了我,所以,我再次授权文艺出版社”,是充满了期盼的。期盼这套书能给他们,出版这套全集。在出版前夕,我对“长江够印刷精美,设计精良。能够真正遏止住盗版、伪书的歪风。当然,在市场并不缺乏的情形下,长江文艺出版社还有决心要出版这么庞大的一套书,我也对他们的热忱和勇气,充满了敬意。
写这篇短文前,我翻开一本旧著,看看原来的“自序”,这一看,不禁心头一惊。怎么?上次那篇“自序”,居然是1989年写的。距离现在,已经有15年了。
时间到底是什么东西,会这样不知不觉的流逝?忙忙碌碌中,我又送走了许多个朝朝暮暮。日月迁逝,春去秋来。我眼看园中的树木,叶子由绿变黄,又由黄而绿,周而复始。但是,我的头发白了,却无法变黑。时间对人类是很吝啬的。人生,能有多少个15年呢?这15年,我到底做了些什么?检点书名,发现我又写了好多书,从当初的43部,到如今的64部。其中的“还珠格格系列”,长达250万字,可说是我最近的代表作。“梅花烙”、“烟锁重楼”、“苍天有泪”都是我自己很喜欢的作品。原来,这15年来,我并没有休息。虽然,每出版一本新书,都像考试,我是一个完全缺乏自信心的人,对成绩常常没有把握。但是,不管成绩单的分数是好是坏,读者对我是褒是贬,我一路走来,不曾松懈。
出版“全集”,总会有些顾虑。曾经有媒体访问我说:“你出版这套全集,是不是意味着,以后不会再写作了?”
我想,在许多人心目里,都认为“全集”是“身后事”,只有盖棺定论,才知道“全集”共有多少部。偏偏我是一个“诸事不忌”的人。我笑着回答:
“15年前,我已经出版全集了,那时是43部书,之后,我又写21部。如果上苍对我特别照顾,说不定我还能写21部呢!”
当然,这完全是在说笑话,我也知道,岁月不饶人,写作生涯,并不轻松,劳心劳力又劳神,我的大好时光,早已消磨在一个个的“故事”里。最近,我深受“坐骨神经炎”的折磨,无法再久坐书桌之前,以后再想完成像“还珠格格”那样的作品,是根本不可能了。
但是,在这部“全集”中,我依然希望能有一本新书。是有关我的生活、思想、经历、感觉……的散文集。这本散文集,连书名都有了,腹稿早已打过千千万万次,只欠我去一个字一个字写下来。(你看,写作就是这样,有腹稿,有计划,有书名,都不等于存在,必须真正完成了,它才存在。)
出版社问我,是不是要修正改写某些作品?
我真的不曾这样想过,我的作品,在不同的时期和年代,有不同的思想和笔触,不论它是幼稚的还是错误的,它都是我的一部分。我不想改变它,就让它带着我的幼稚和缺点,用“本来面目”和读者们见面吧!只是,在“我的故事”一书中,那篇后记之后,我又添加了后记的后记,补充这15年来的“后续”。
我的作品,一直在叙述一个不变的主题,那就是“爱”字。男女之爱、朋友之爱、手足之爱、父母之爱、国家之爱、民族之爱……写不尽人生的爱。在这些爱的故事中,我难免有重复的对白,或大同小异的情节,这是我的缺点。有些对白,我虽尽力做到流畅,但是由于我的出身,使我的“语言”很“琼瑶”化,(其实,是很“琼瑶家庭”化,在我家里,成语的运用,是普通之至的事。)再加上两岸对白有很大的差异,可能有些内地读者,对我的语言不能适应。这是我无可奈何的事。至于文字,我也有“不够用”的感觉,常常觉得自己写得不好,“才尽于此,力不从心”。但愿读者抱着宽容的态度,来看我的作品。
在这漫长的写作岁月中,我也写电视连续剧的剧本,在我心里,剧本的创作和小说的创作是同样重要的。剧本比小说还难写,因为剧本只能用动作和对白来交代剧情,不能大篇幅的作“内心描写”。我的剧本也是我的创作之一,只因为写得比较仓卒,没时间再去校对它,因而不想出版。我在“天上人间”最后一场戏后,写了两句话:
谨将此剧献给全天下
相信人间有爱的朋友
电视剧播出之后,很多媒体访问我,问我为什么要写这样两句话?我回答说:
“你不觉得现在很多人,都失去了爱人和被爱的能力了?在目前的社会形态上,许多人心狠手辣,才能得到一席之地。为了生存竞争而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更是人之常情。逐渐的,大家都不相信人间有爱了,甚至会嘲笑那些还相信的人,觉得他们是幼稚的,不成熟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只会作梦说梦话的人。不相信人间有爱的人,如何去爱人和被人爱呢?因此,他们失去好多心灵的飨宴,失去了好多痛楚和狂欢。没有痛过,没有爱过。没有哭过,没有爱过。没有笑过,没有爱过。没有爱过,等于没有活过!”
这是我由衷的看法,好希望,人类永远不会失去爱的能力!那么,生命里才有奇迹,活着才有意义。
所以,我把这套全集,献给还相信人间有爱的朋友们!
琼瑶
写于2004年6月23日黄昏
后记
这不是一篇“游记”。是我生命中一段“历程”。
在中国历史上,应该为这样大规模的“探亲之旅”,记上一笔。(据说已有四十万人,完成了“探亲”。)这样的旅程,像是一群候鸟的飞行。候鸟一年飞一次,而我们,经过了三十九年,才飞第一次。
我只是一大群候鸟中的一只。我把这趟飞行的经历,细细写下。其中,有我的“接触”,也与我的“感触”。“接触”的不止是河山和大地,也有亲人和友人。“感触”是随“接触”而至,因时因地因人而不同。不论是“接触”和“感触”,都带着我的个人色彩,只代表我,不代表其他任何的候鸟。
我的这趟旅程,整个经过,颇具戏剧化。我尽量忠实地记载下所有的一切。其中,不免有疏忽的地方,不免有省略的地方,也不免有错误的地方。(我对于年代、距离、大小、考证等与数字有关的东西,一向弄不清楚。)但是,书中所提到的人物,都用的是真名。
我回大陆,只有短短的四十天。这四十天中,几乎天天都情绪激荡。我本是个容易感动的人,常常陷在感动的情绪中,无以自拔。我知道其他的探亲者,曾面对种种困难,我侥幸有各方友人照顾,使我此行中,只有感动,没有困难。我要在此处,对所有照顾过我的人致谢!
“探亲之旅”,总有一天,会变成历史上一个“过去式”的名词。但是,在我的生命里,这短短四十天,将是我永恒的记忆!
琼瑶
一九八八年十月十九日写于台北可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