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眼红尘》是香港著名学者作家钟玲的短篇代表作合集,本集收了三十一篇,分成三辑,“天眼篇”、“人心篇”、“瞬息篇”。王国维的词寄调《浣溪沙》,当中有名句“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早已写出我在小说中想到达的人生境界。这些短篇,有些是新写的,从来没有结集过的,如《山之盟》、《观水》、《陆机与黄耳》。本集所有的短篇这次全部都改写、修正过。不只是文辞上的修改,更是人生观念上的修改。经过了一些岁月,走过一些路,就多了些知识和经验,看同一件事,可以看得多面一些、透彻一些、完整一些。
《天眼红尘》是香港著名学者作家钟玲的短篇代表作合集,《天眼红尘》分为“天眼篇”、“人心篇”和“瞬息篇”三部分,多以充满灵异色彩的非现实主义笔调,书写最冷酷真实的港台男女爱欲,将世道人心,因果报应和历史传奇等因素与都市日常生活经验水乳交融,玄幻处扣人心弦,鞭避现实对又入里三分,读来令人回味。
过山
荷里活道是香港著名的古董街,路面黑色的沥青,多年来一层层地敷上,像是古老年间漆棺木似的,不下雨也显得湿漉漉的。这条狭隘的街道倚着山坡,路面不是上倾,就是下斜,两旁旧式的楼房,像水中倒影似的歪斜立着。古董店一家家,小店面,窄窄的门,有如水底洞穴,里面总是幽幽暗暗的。
紫燕一走进这家“玉成轩”,那只古玉镯子就攫住她的目光。店里很暗,没有开灯。玉镯静静躺在玻璃柜一角,闪着青翠欲滴的光彩,好像在漆黑的海水深处,一线正午的天光照亮一圈水,碧莹莹的。旁边一大堆浑浑浊浊的仿古玉,更衬出它的卓越风姿。紫燕给迷住了。
坐在展示柜后的老板,啪一声开了灯,他双眼不住地上下打量花朵一样的紫燕。她接过玉镯,摊在掌上细看,颜色反而没有方才暗地里鲜明。草绿色,人过土陪过葬,所以有褐色的矿物沁痕。她一看形制,就知道应该是三代的东西,不是一般人所戴的那种圆身翡翠玉镯,而是扁身的古玉筒形镯,而且镯身厚薄粗细并不均匀,这都是汉朝以前玉镯的特征。幸亏是素身,如果有雕工只怕她买不起。紫燕想,若是能杀价到三千港币,一定买。不,四千她也买。
“玉成轩”的老板一双乌黑眼珠子,一直死盯着紫燕的脸,他眼下有一道深深的眼袋沟。他想:这么年轻的小姐居然玩古玉!不但年轻,还漂亮,不但漂亮,还很媚人。那双水光潋滟的眼睛射出缠绵的光芒,如果她用赏玉的眼光来瞧一个男人,那男人怕不酥了。他惊觉紫燕正带着询问的眼光望着他,赶紧说:“小姐,不贵,只卖一千三百元,因为‘过山’呢!”
紫燕用柔美的声调问:“请问什么叫‘过山’呢?”
她一副请教专家的谦虚表情。她古玉方面的知识,有不少便是这般从不同的玉商口中套问出来的。
老板赶忙由柜后走到她身边,一瘸一瘸地,他拄着拐杖,左脚还上着石膏。他倾身向她,用手指点玉镯热心地解说:“你看见没有?镯身这里有细细的一圈首尾相接的裂痕,只是没有裂到心里去,所以玉镯子没断。生了这种所谓‘过山’的裂痕,就没有市场价值了。也就是说,转手卖不大出去的,所以价钱可以那么便宜。”
紫燕爱不释手地托住镯子,心想,反正是买来自己戴的,又不打算转手,管它“过山”不“过山”。
看她那副人了迷的模样,老板笑吟吟地自动减了价:“你这么喜欢,一千元让给你吧!这是新疆和田的碧玉种,大多墨绿色,少见有这么鲜艳的绿色。”
他取来一条抹了肥皂的毛巾,殷勤地用他多肉的手,执起紫燕雪白的腕子,慢慢地在她葱茎一般嫩白的手上抹肥皂,然后小心地把她的五指拢起,轻轻一用力,这只两千多年的玉镯就滑溜溜地套上了紫燕的腕子。
戴上镯子当天晚上,紫燕就大泻,连泻七次,跑了一夜的厕所。第二天虚弱地倒在床上瘫了一整天,只好请假不上班。她猜不出吃坏了什么,因为晚饭是妈妈做的,在家吃的。到了第三天方能起床走动,当晚又染上重感冒,奇怪的是,春日煦暖,怎么会患感冒?感冒还没痊愈,她便撑着回市政局上班,接着感冒转成支气管炎,她咳到嗓子都哑了。咳嗽老不好,一拖二十多天。她的律师男友倒是忠心耿耿,每隔一天下了班就来报到,到她家探她。
一个黄昏,她独自坐在阳台上歇息,橙黄的落日,在海上遍撒金屑。她不经意地瞥了腕上的玉镯一眼,却大吃一惊:在斜晖照射之下,玉镯的面貌竟与买来那天完全不同。原来死板的草绿色,现在转为青碧,鲜润有如初生的嫩叶芽,而褐色的沁痕,已演变出许多层次,有深咖啡色、浅棕色、橘红色,甚至,她举起手让镯子对着落日,竞有几丝红似血痕!仅仅一个多月,怎么会变得那么娇艳,而且娇艳得那么古怪?紫燕一面咳,一面瞪着镯子,心中有点发毛。她打算去请教行家,也许蓝老先生说得出道理,他对古玉的灵异事例很有研究。
“蓝老师,我知道古玉戴在身上,颜色会转润,但一个月就变得这么鲜艳,可能吗?”
“有一种说法,转润是因为吸了人气的缘故。不过一个月起那么大的变化连我也没见过。”
“蓝老师,您看,这里有几丝红沁,红得像血,是昨天才发现的。”
“有人说这种红是人血渗透而成,当然不足为信。应该是矿物质沁人而造成的颜色变化。”
“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一个月由戴上它那一天起,我身体一直不好,各种病都快要生遍了,会不会跟玉镯有关?这是个‘过山’镯子。”
“有可能,通常‘过山’镯已经替主人挡过一次灾了,多数是主人摔倒,人安然无恙,玉镯却撞出‘过山’裂痕。既然这玉镯已经替以前的主人挡过一次灾,它可以说失去了避邪的作用,不能保护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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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短篇小说,像散落的珠子,现在又把它们打磨过,重新穿起来,穿成一串新的项链。也许它们是玻璃珠子,硬度不够,很快表面就会磨损,变得钝钝的;也许它们是水晶珠子,坚实、晶莹,会有一段时间发光。
本集收了三十一篇,分成三辑,“天眼篇”、“人心篇”、“瞬息篇”。王国维的词寄调《浣溪沙》,当中有名句“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早已写出我在小说中想到达的人生境界。这些短篇,有些是新写的,从来没有结集过的,如《山之盟》、《观水》、《陆机与黄耳》。本集所有的短篇这次全部都改写、修正过。不只是文辞上的修改,更是人生观念上的修改。经过了一些岁月,走过一些路,就多了些知识和经验,看同一件事,可以看得多面一些、透彻一些、完整一些。
例如《墓碑》中写一个伤心人,忽然发现当年抛弃他的女友其实是从头到尾全心地爱他的,而且,竟然为了他而被家人逼疯了。我原来的版本是写他在真实与虚幻间回溯时光,到她被父亲关四个月的房间里去陪她。现在我想,如果他的情感像她一样强烈,受了刺激,他会不会也发疯呢?所以在故事结尾,加了“脸上现出诡异的笑容”一句话。又如《水晶花瓣》中描写一个曾有过一段刻骨铭心婚外情的中年男士,十年前被逼与女友分开,十年后依然浪漫地怀念她,但女友后来结婚生子,成为唠唠叨叨的主妇,他不禁感到非常失落。但是现在重新看这个故事,写第一版的时候,只一心描写这位男士的心境,难道他那位女友不也曾对他感受过深切的失落吗?所以加了结尾几行。也有是为了符合真实状况而作的更改。《莲花水色》之中,原文写流云和尚打坐,人定了二十多个钟头。有些朋友看了这篇小说,带着不相信的表情对我说,打坐能坐两个钟头就很不错了,哪有打二十多个钟头的?我写那篇小说的时候,不太了解佛教,是用想象力来写。现在学习了佛学、佛教几年,知道以前那些修行、修养境界高的高僧,人定很久是常有的事。虚云和尚就在大雪纷飞的终南山茅庐中,入定多日。但因为流云和尚修行功夫不够深,所以最后改为打坐七小时。 ’
我从来没有想到在人生这个阶段会在内地出版小说集,能够由这么优秀的出版社出书,更是幸运。这全都要感谢好友徐小斌.谢谢她对我个人的肯定,对我作品的信心。我觉得徐小斌是中国最有分量的作家之一,她的长篇小说《羽蛇》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最重要的、描写女性的深层作品之一。也要谢谢同样担负着一部分行政工作的一位朋友,二〇〇九年春天与他一席话,让我了解,在繁冗的、复杂的行政工作压力下,仍然保存一颗炽热的心,维持着对文学深切的爱好,是可能的事。最后要感谢刘善彤替我校对。
钟玲 二〇一〇年一月八日于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