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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年12月3日,农历辛巳年10月15日,星期三。今天发生了几件事,让冯九思心里格外地不痛快,恨不得抓住个什么人揍上一顿。
第一件败兴的事,是日本人又在天津英租界里制造了两起爆炸案,目标都是国民政府在本地的间谍。英国领事兼工部局总董事将警务处正、副处长叫去臭骂了一顿,这两个家伙回来后又臭骂了所有的人。其实大家都知道,自从《有田·克莱琪协定》签订之后,他们已经控制不了日本人,更何况英、法租界还被十几万名穷凶极恶的日军包围着。虽然如此,副处长乔治·安德森还是将这些爆炸案一股脑儿都派给了冯九思,并且规定了破案限期,于是冯九思认为,这是对方又在故意找他的麻烦。
第二件是交际花蓝小姐请他给她的“老斗”帮忙,保释那家伙在跳舞厅伤人的浑蛋小舅子。他办到了,但安德森又将他一顿臭骂,说他私吞了事主的贿款。这让他很恼火,险些在办公室里挥拳与安德森“火并”。若是他没被降职,还在担任警务处副处长,这个爱尔兰浑蛋应该仍然是他的手下,也就断然不敢对他如此无礼。
前边两件事都属于最近两年的生活常态,没什么大不了的,最不同寻常的是第三件事。昨天深夜,达文波道一家小膳宿公寓里有个男人被杀,这原本也无关紧要,不想,中共党组织却派人来调查此事,而派来的那人竟是他今生今世都不想再见到的杨炳新。两年前,正是因为杨炳新的失误,才导致他在警务处被降职,同时也让他在党组织内部变得不再受重视。
“你认识他吗?”在“尸”满为患的停尸房里,冯九思问话时连眼皮也没抬,因为他不想看到杨炳新脸上的那种不信任的神气。
杨炳新将十指交叉放在肚子上说:“这个模样可看不真切。”当着“看尸人”的面他们只能打手势,冯九思注意到杨炳新已经确认,这正是他们要找的人。“看尸人”打水清洗死者的脸,现出那人脸上、头上的多处伤口,脖子上有一道明显的环形绳痕,但最触目惊心的,还是那人被割掉了鼻子。
“看尸人”凑趣说:“这得有多大的仇啊,让人下了‘阿鼻地狱’。”冯九思知道此人没别的意思,只是在讨赏钱,但杨炳新太穷,必定舍不得打赏,少不了还是得由他“破费”。 停尸房距案发公寓很近,冯九思把杨炳新的身份从认尸的亲属“提拔”为便衣巡捕,但他身上的那件旧蓝布棉袍和头上沾满灰尘的旧呢帽却与新身份差异极大。二房东对死者了解得不多,只说:“昨天晚上有人来找他,其实每天都有人来找他,后来我就睡了,没听见什么,早晨催他交这个月的房租时,才看见他死了。”冯九思问:“来了几个人?哪国人?”二房东说:“两个,-也可能是三个,不像小日本儿,个子挺高的,没长罗圈腿……” 这时,他突然发现“便衣巡捕”杨炳新正捏着一寸多长的铅笔头在做记录,手中的本子是旧报纸的白边裁开后用针线缝上的。他连忙移步挡住二房东的视线,从身后将警务处的专用拍纸簿塞给他,同时心中恨道:要节俭也得看自己扮演的身份,你这样子哪像个贪污腐败的租界巡捕?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共产党员。
离开公寓,他领着杨炳新就近来到一家小咖啡馆,故意给对方要了一杯难以下咽的清咖啡,给自己要了一杯热巧克力,然后问:“要不要我写份报告?”其实他心里巴不得早点儿摆脱眼前这个人。他这样想绝不是不愿意跟党内同志亲近,恰恰相反,近来他曾多次申请调回去与同志们一起抗战。他只是不愿意见到杨炳新,因为他怀疑这家伙可能是他的“灾星”,只合作了一次就给他带来那么多的麻烦,坏了他过好日子的兴致。
杨炳新显然正在努力控制脸上的肌肉,以免流露出过分强烈的情绪,愤怒地看着咖啡,问:“你怎么看这件事?”冯九思摇头道:“不是敌人干的,应该是私仇。”杨炳新说:“上级可不这么看。”冯九思故意抢白他:“你还没去打小报告,怎知领导的心思?”杨炳新脸上的怒容像潮水一般涌起,但又像潮水一般落下,顿了一下方道:“前两天也发生了两起类似的案子,上级认定这是有计划的暗杀。”冯九思却故意吊儿郎当地感叹道:“现在每天被杀的人太多了,未必都有政治目的,另外俩人也被割了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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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不朽
龙一
拙作《代号》再版,让在下生出两处私心,第一,这本小书第一版的装帧不好看,我盼望它们早日回炉再造;第二,这次再版有精装本,设计得好看,于是我便盼望读者能够稍加爱护,以便多留存几年。为什么会有如此妄念?因为近来我正在为一个人生大命题操心,这个命题叫“不朽”,而且是个体的不朽。当然,这本小书能否不朽无须操心,在下的薄名是否传世更无须考虑,毕竟世界历史上被遗忘的作家人数众多,足够组成一个小国家,多我一个不会造成人口膨胀。
然而,人心不足蛇吞象。今天互联网推送给我一则消息,言之凿凿地宣布,治疗糖尿病的廉价药品二甲双胍极有可能成为人类的长寿药,能让人活到120岁,而且明年就开始临床试验。科技伟大,阿弥陀佛!哈利路亚!人类的肉体既然可以活过一百年,人类的虚名应该能活得更长些吧?所谓更长,是不是意味着接近于“不朽”?这件事想想都让人的虚荣心与贪婪之心发生爆炸,不能不深入研究之。
先贤胡适先生曾提出过一个“三W主义”,来源是中国更早的先贤之“立德立功立言”,统称之为“三不朽”。孔颖达在《春秋左传正义》中对“三不朽”有简洁精辟的界定,他说:“立德谓创制垂法,博施济众。”这是第一项,圣人的标准,只能仰慕学习之。当今世界乃资本盛世,能不伤害他人,已经算是好人了,假如再能够有所戒慎,量力援手,推己及人,便可称得上是道德君子,然而,只做到这些,当真没有资格“不朽”。第二项,孔颖达说:“立功谓拯厄除难,功济于时。”这个看起来好像容易些,却是英雄和贤相的事业,平头百姓除非有“共赴国难”的机会,做起来也难。第三项,孔颖达说:“立言谓言得其要,理足可传。”在下算是个写字儿的师傅,好像这条跟我有关,然细一想,“言得其要”是哲学,“理足可传”需要自成体系,与小说没有半点干系。看起来,“三不朽”的事于在下只能算是“取法乎上”的人生态度,虚妄之想就大可不必了。
我有个朋友,IT行业的理工男。忽一日他惊呼:我有了关乎人类的重大发现,灵魂不死。我问:不死上哪去了?他道:存活于互联网的硬件之中。我不信。他说:你不妨上网搜索一下,查找近五年内去世的朋友。这次搜索让我大出意料,不论是新闻、网页,还是社交媒体,甚至图片、视频,他们的音容笑貌,正论怒骂,无一不在。特别是那些普通人,只有他们生存的痕迹,没有去世的讣闻。这件事刚开始让我感觉有趣,细细一想,不觉惊出一身冷汗。于是我从衣袋里掏出手机,放到一边,警觉地盯着它精致的工业设计外表,心中暗道:虽不能“立德立功立言”,但这玩意儿却有可能让我以不情愿的方式进入“不朽”的行列。 在下以为,互联网时代才刚刚开始,还在初级阶段。然而,大数据、海量计算、数据挖掘等技术工具,已经让所有个体人类的“垃圾数据”变成了重要资源。智能手机是我们身上的新器官,而这器官的另一头连接着基站、卫星、服务器和存储器,于是我们的网络痕迹、社交痕迹、饮食男女、行动坐卧走等所有一切可搜集的数据,都被传送到遥远的另一端,并且被妥善地保存起来,不久的将来,这些数据很可能会成为比石油和煤炭还要昂贵的资源。到那时,经济、政治、文化、宗教、学术研究等一切人类活动,会不会因为几十年的人类行为数据的累积,而发生根本改变?如果出于浅薄的自得其乐,我应该窃喜这本小书,包括正在写作的这篇短文都会以数据的形式保存下来,这也应该算是某种形式的不朽吧。或者想起百年之后,万一有哪个闲人对在下发生了兴趣,从数据中挖掘出我在网上天南地北搜罗调料、酱菜、干果、蜜饯,甚至发现我手边这盏茶中,斯里兰卡红茶、新疆大枣、宁夏枸杞与福建桂圆由何处购买,何人所赠等等。这件事非常符合喜剧结构,然而我却笑不出来,因为这意味着我绝大多数行为,都已被他人作为资产永久保存起来。不仅我个人,而是几乎所有活人和逝者的数据,有可能已经全部作为有价资产保存起来了,于是,所有这些人都在数据中享受到“不朽”。坦率地讲,对于这种不朽想想都感觉可怕,因为核心的问题是,这些数据资产最终掌握在谁手里?由谁来保管?由谁来决定用途?
更可怕的猜想还在后边,因为有个前提,就是“人性不变”。随着数据的累积和存储的微型化,特别是数据挖掘的技术手段此刻正在飞也般的进步之中,几十年,一百年之后,以不断累积的大数据和高度进步的数据挖掘工具攻克“不变的人性”,应该不难吧?这是不是意味着,人类作为一个群体、物种、思维动物等研究对象,将可以轻松地被透视和操纵?对人类的群体行为、意识动态、审美取向、投资和消费目标将可以进行相对准确的预测?如果能够做到这一点,大数据便具有了比以往任何宗教更加灵验的神圣光辉,于是,它会不会因此而被尊奉为“新宗教”,而少数掌握大数据和数据挖掘工具的人类精英会不会随之而成为“祭司”?
几天前,一位朋友庆祝孙儿周岁生日,孩子聪颖可爱。主人展示用孙儿胎发制成的毛笔,斑竹杆、牛角斗,裹以红绸,盛之硬木漆盒。席上山珍海错,酒过三巡,祝贺的吉祥话说完,话题从孩子的养育延伸至食品安全、转基因谷物,最后在克隆技术这个话题上盘桓甚久,原因是全球最大的克隆工厂刚刚落户本地,几年后克隆牛羊肉便能登上市民的餐桌了。有位客人不合时宜地恭维主人有远见,说是日后克隆人的技术如果成功,您孙子的胎发毛笔便是无穷的原料。贤主人宽厚,并未介怀,只是说:克隆人的事怕是早已成功。众人大惊。主人说:我做网络安全工作,时常得在黑客世界里走走,那里谣言如云,但分析起来也有实情;1996年7月5日,英国的伊恩·维尔穆特成功克隆“多丽”,从那时起,有不少跨国企业和冒险家就在私下里从事克隆人类的研究。众人问:真的成功了?主人笑道:据说克隆人比克隆羊的难度大不了多少,但就算是成功了,也没人承认。
克隆人,这项技术其实也与“不朽”有关,应该属于“肉身不朽”这一分支。中国古代术士文化当中,一直存在着“长生不老”这一伟大追求,到了道教时代,便有了种种“陆地神仙”的传说,炼丹服药,不一而足,但这些只能算是“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现在克隆技术来了,大数据能让人的生命痕迹不朽,而克隆技术则让人类有机会接近“肉身不朽”。科技伟大,阿弥陀佛!哈利路亚!在下不喜欢网络用语,但此刻的心情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乃“细思恐极”!
人类是自私和自恋的动物,人类的理性只能建立在自然规律之上的机会均等,例如教育、工作和发展,例如生老病死,例如“死生有命,富贵在天”等等。然而,一旦大数据生成的预测能力得以实现,掌握大数据的少数祭司们便如同赵公无帅一样,能够对人间财富予取予夺,而且准确到每一个个体。这是近乎于绝对的权力,是神的权力,于是,启蒙主义的理性便因这近乎绝对权力的产生而不再有效。那么人类新的理性将会产生怎样的跨跃式进步?我不相信绝对的权力能够产生理性的进步,相反却可能会是倒退。少数祭司们对财富和权力的绝对掌控,必然引导他们在非理性上获得“顿悟”,于是,克隆人类的技术便成为这次顿悟最好的催化剂。“肉身不朽”啊,少数人可以自我复制,永远占据祭司的位置,代天牧民,从此千秋万代役使自然繁殖的普通人类。真是“细思恐极”,那将是一个比种性制度更可怕的世界,是以自私与为富不仁为价值核心的世界,应该算是“高科技奴隶制”吧?谁知道呢,到时候数据挖掘应该能够给出更准确且冠冕堂皇的命名。
这篇短文写到这里,所谓“三不朽”就显得愚腐与不合时宜了。人类对于未来,原本充满了美好的向往,就让这向往继续下去吧。所谓“不朽”,无论是作为数据或是以胎发毛笔的形式获得,都属于“朝菌不知晦朔”式的自欺而已。还是应该选择相信人类的理性和良知良能,希望我们能够在不久的将来即时发现新科技带来的风险,并且消弥这些风险。但愿如此,但愿能够如此!在下心中觳觫,中夜不眠,为此焚香顶礼,善颂善祷。
说了半天吓人的话,还是读小说解闷吧。《代号》的人物、故事都还有趣,人情事理也尚可一观,读一遍不算浪费时间。
龙一的《代号(精)》讲述了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夕,十几万日军环伺天津英法租界,中共地下工作者、国民政府特工和日本特务之间陷入残酷、复杂的缠斗之中。奢侈时髦的冯九思在英租界警务处任职,接到中共上级指示,侦破针对抗日分子的连环杀人案,不幸的是,派给他的领导却是对他误会甚深,贫穷至极的工人党员杨炳新。于是,两个脾气秉性迥异,生活品质天渊地别,相互之间又有深深成见的同志,不得不携手行动。他们不断发现新线索,却又不断遭受挫折。他们的对手太强大,隐藏得似浅实深,智力和实力远超他们二人。然而,对国家民族的忠诚之心和对革命理想的坚定信仰,让冯九思与杨炳新在腥风血雨和重重迷雾中艰难摸索,几经挫折,几经磨难,历尽生死,终于揭开“吉田事件”的真相,挫败了敌人污蔑中共抗日行动的阴谋。
龙一的《代号(精)》是《潜伏》姐妹篇,它在2009年人民文学出版社首版,且大获好评,还被誉为比《潜伏》更具可看性、更适合影视剧改编的作品。
本书的视角放在了谍战工作中的人与人的关系上。在那段严酷的岁月,谍报人员面对的不仅仅是明枪暗箭,拆台暗算。更有同志之间的信任,考验,误解,嫉恨以及出卖……危险,无处不在。
书中双男主设定,而出身环境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敌友莫辨,斗智斗勇,碰撞出耀眼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