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笑道:“我们这些人,同是梦中之人,今儿尚在梦中说梦,也不知道这会子算是醒了,还是未醒呢。”柳湘莲道:“醒与未醒,权且置之不论。二位老伯许久未晤,今蒙降临,侄辈聊备一卮,以伸芹意。就请把这五部书,为下酒物。古人云:‘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磊。’我们今儿却把自己的酒杯,去浇他人块磊,也算是文章的变局了。”警幻仙姑道:“文章原怕雷同印板,全在变化奇妙。故善变者,点石成金;不善变者,就点金成铁了呢。”雨村笑道:“我们今儿把这点金成铁的文章,来作下酒物,也是个变局。我们今儿此会,可名为梦铎雅集。明儿先作他一篇梦铎雅集的序文出来,大家看看。”说着,仙女们就当中摆下两席,请士隐、雨村上坐。警幻仙姑、香菱、柳湘莲在上首一席陪甄士隐;妙玉、黛玉、宝玉在下首一席陪贾雨村。席上罗列火枣交梨,山珍海错。仙女们斟上千红一窟酒来,大家举杯畅饮。
士隐道:“我看《后红楼梦》结尾,用小青诗二句云:‘世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其意以为结出‘情’字,截然而止,有‘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之妙,颇露自鸣得意之作。殊不知《续红楼梦》即以指摘《后红楼梦》之谬处作结,其意胜之多矣。且其间穿插圆融,语言口角稍得前书之概,较《后红楼梦》有十倍曹丕之意。惜乎死人复生还魂,兼之人鬼淆混不分,致贻讥鄙耳。”雨村道:“《后红楼梦》中林良玉不知从何得有此人,我竟不解。”因向黛玉道:“我知道你们族中,向来也没这个哥哥的,这是什么道理呢?”黛玉道:“他把生死事迹都信口妄言;那兄弟有无,又有何不可信口胡诌呢。所谓‘六合以外,存而不论可也’。”士隐道:“林良玉尚为有因,姜景星则凭空而出,真不知道他是什么心胸了。”香菱道:“荣府四姑娘一心好道,不可转移的,却说他是因画大观园图复选为贵妃;史湘云姑娘为人爽直,胸襟洒脱,毫无好道之情,却反说他是得道成仙。就这两个人而论,已经是非倒置了。若说是有意颠倒,故为翻案文章,以为奇妙,只怕这样翻案愈翻愈坏,真是下乔木,人幽谷的手段了。自古极盛犹难为继,虽依样演其绪余,还难以刻鹄类鹜。若庸手而妄思翻案,何止画虎类犬呢!小巫辄敢妄翻大巫之案,是犹欲‘挟泰山以超北海’,多见其不知量也了。”宝玉道:“云妹妹成仙升举,与‘复梦’中琏二哥白云化得道是一样的意思了。”警幻仙姑道:“‘重梦’、‘复梦’、‘圆梦’,愈趋愈下,所谓一蟹不如一蟹,越发没了道理了。”
妙玉道:“这几部书俱不足观,看了反增烦闷,请各浮大白以泄其愤。我们今儿说梦,何不以梦为令,请各说一梦以成语足之,须上下贯串,不合者罚三大白,可使得么?”雨村道:“很好,就从妙师起罢。”于是,妙玉拿起门杯,一饮而尽,说道:“与之俱化矣,蝴蝶梦。”大家道:“好,好个‘与之俱化矣’。不知庄周之为蝴蝶,不知蝴蝶之为庄周,岂不是与之俱化了么?”顺行下,该轮着黛玉。黛玉也便饮了门杯道:“富贵荣华能几时,南柯梦。”雨村道:“南柯郡守淳于棼的事,极其怪诞,有类寓言。这‘富贵荣华能几时’一句,唐李峤之诗也用的好。这便该轮着我了呢。”因举起杯来,一饮而尽,说道:“谁人肯向死前休,邯郸梦。”甄士隐道:“贾兄于急流津觉迷渡口,不异在邯郸道上呢。举世尽从愁里老,谁人肯向死前休,真阅世有道之言,可以唤醒邯郸之梦矣。”顺行便该挨到士隐了。士隐也便饮了门杯道:“痴人前不可说梦,蕉鹿梦。”雨村道:“蕉鹿梦原是寓言,真以为妄,妄以为真,无怪乎痴人前原不可说梦呢。这‘后’、‘续’、‘重’、‘复’及‘圆梦’五书,正是痴人说梦了,又何必怪其是非颠倒,妄诞乖谬呢。”大家都道:“此亦妄人也已矣,何必辨别其是非呢!若必欲辨正其非,则我们也都成了痴人了。”
说着,下该轮到警幻仙姑。仙姑便也饮了一杯,说道:“别有天地非人间,华胥梦。”大家都道:“这个很好,到底是仙姑与众不同呢。”顺行该到香菱。香菱便拿起杯来一饮而尽,站起身来说道:“人生如白驹过隙,黄粱梦。”雨村道:“有说邯郸梦即黄粱梦的;有说邯郸梦为洞宾之度卢生,而黄粱梦为锺离之度洞宾的。然而两梦之意相类,是洞宾即以受之于师者,而又授之于徒也。或者出于穿凿附会均不可知呢。数十年来,乃黄粱未熟,确乎是人生如白驹之过隙了呢。这便该轮到柳二兄了么。”柳湘莲道:“我却于此道有些生疏呢,说不得也要勉强献丑。”遂拿起酒来,一气饮干,说道:“放浪形骸之外,游仙梦。”甄士隐道:“游仙梦本游仙诗,出于游仙枕。好个放浪形骸之外,才是游仙。柳二兄可谓深得个中三昧的了。”湘莲道:“我是听见宝兄弟常说:‘好个放浪形骸之外’,要不然,我一时那里有这么凑巧的成语呢,可不要罚三大白么?”宝玉道:“柳二哥学力虽浅,到底天分聪明,便不为他所难了。你们都已说过,单单儿的剩了我了。好的你们都已说了去了,可教我说个什么呢?”说着,也便举起门杯一饮而尽,说道:“心持半偈万缘空,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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