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乾隆与侍卫张五哥默默地向十四贝勒允禵家走去。允禵于雍正元年即被吩咐去守陵,三年甫满,后受允禵牵连,禁锢在家,迄今已历近十年,未曾出门半步。乾隆小时候见过大伯允禵,温文尔雅,囚禁几年之后,发了疯,整天呼天抢地地大叫,孤魂野鬼一般,夜间如柔鸟啼血,惨不忍睹。十年幽囚之后,人能变成什么样呢?
唉!乾隆一声长叹,虽说惩治了不孝之子弘春,先给十四叔卖了个乖,然而,前景依然难以预料,谁知道十四叔会不会突然发了疯虎脾气,弄得他下不来台。也正是因为此节,乾隆决计只带了侍卫张五哥,以免朝臣在侧,生了事端不好收场。
十四贝勒府还是原来的模式,暮色下一片巍峨挺立,院墙足有丈五高,接层的痕迹极明显,是十四贝勒遭禁锢之后重新又砌上了一截以示警戒,其实,以此墙防十四贝勒明显是差了点劲儿。门是五楹倒厦门,足见十四贝勒当日在老康熙心中之地位,不过此时那个门楣被一弧形高墙堵得只剩了一个尖儿。门口原有岗哨日夜在高墙外巡逻,只是乾隆即位后不几天颁布“政尚宽天”诏后,就由内廷侍卫秉承皇命将墙外的岗哨撤了,半遮半掩地给了允禵些自由权。不过眼下门口却没有闲杂人,冷冷清清的像一所废弃已久的荒宅,高墙外杂草丛生,只有岗哨日常走动之地有一条踩出的明路,夕阳荒草,颓败门庭,总体给人萧索凄凉的破落之感。
乾隆心里叹着气踱过那道弧形高墙,见大门紧闭,暮色中剥落的漆块处呈灰白的死鱼眼色,旁边仪门处开了个四尺宽的小门,狗洞般大小,由栅栏护着,一到夜晚,栅栏门一关,再由内务府、宗人府派人协同一把,严实得铁桶仿佛,插翅的飞鸟也难以自由出入,此刻门前木呆呆地站了两个笔帖式打扮的人,张五哥尚未说话,那两位反应倒甚是敏捷,厉声说道:“什么人?站住!”
说着话就把腰间单刀“唰啦啦”扯将出来,作势欲上,张五哥也不惊慌,沉声斥道:
“大胆奴才,还不下跪迎接,皇上来了!”
那两位也未见有啥神情变化,“卟通”两声趴到了地上,猛地叩头,砸得照壁前青砖直响。
乾隆也不生气,轻声说道:“起来吧!”便径直走入了栅栏,栅栏是用手指粗细的铁棍焊制,牢固异常。
乾隆进了门,游目四顾一番,忽然想起,回头问那两个战战兢兢跟在身后点头哈腰的笔帖式:“十四爷没睡吧!”
两人连连躬身回道:
“回皇上话,十四爷每天都四更天以后入睡,这几日身子骨儿不好,只怕这会儿还在炕上养神呢!”
“你们在前头带路!”乾隆说着便往里走。
两个笔帖式连声叫“是”,转身从门房里挑了两个气死风灯笼出来,弯着腰往前走。天已然全暗了,灯光能照亮眼前的方寸之地,还是朦朦胧胧的,过了朱漆剥落的二门,院里更黑得难走,像一步踏进了幽冥地府,满院子都是青蒿、野草棵子,长得足有半人高,几个人便从杂草掩映的一条凸凹不平的小路上走过去,草丛中不时有籁籁的拌动声从草根处传来,远处在暗淡的西瓜灯下站着几个佝偻着腰的老太监,不时一声声咳着,屋里一盏清油灯放着冷森森的光又从窗纸上泻出来,乾隆见此颓境,心下凄然,加快脚步进了屋子,轻叫了一声:“十四叔!”
青幽幽的灯光下,映着张檀木大床,床上凌乱的被服包裹着一颗头发同样凌乱的头颅,身子整个在被窝里埋着,脸冲着墙,乾隆看不清楚,却知他就定是十四叔允禵,想起小时候被十四叔抱着骑在马背上,那时的允禵,雄姿英发,虎背熊腰,可是如今呢?
张五哥往前跨了一步,鼻尖差点碰到了允禵的头发,似乎是一个哆嗦,张五哥猛然又退了一步,捂住鼻子叫道:“十四爷,皇上看你来了!”一语说完,突然悟出了什么,立刻把手又从鼻子上放了下去,脸上神色却极尴尬,乾隆也已闻到一股腥臊恶臭之味,却凝立着不动。
允禵在床上动了一下,侧身向外,喉间一阵咕哝,方才翻身坐起,半晌,幽幽灯影中,允禵的眸子动了一下,冷冷说道:
“皇上,你是来赐鹤顶红的吧!”
乾隆一颗心如被猫噬犬撕,近前一步,躬身施了半礼,声音哽咽着说道:
“十四叔,您误会得深了,十四叔明日就要出这牢笼,怕请安来迟不恭,特地来看十四叔!您身子骨儿可还康健?”
“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多劳皇上关心,可惜呀!”允禵嘴里像含了冰块,声音颤抖得如同风里的秋叶,却又带着沁入骨髓的冷意,“哀莫大于心死,皇上也见了,反正到了这一步,放不放都无所谓,不过呢!放了我对你父亲便是背叛,却可以给你换个好名儿,不放呢?你倒不失为一孝子!”
乾隆心中酸楚,等允禵说完,又趋前说道:
“十四叔,您不记得了,侄儿小时候和十四叔学骑马,在避暑山庄那块大草地上,咱们……”
“别说了!”允禵身子猛地抖了一下,目中莹莹,似有泪光:“说这个无用!如今新君既来,允禵仍是老话,要杀就杀,我允禵皱一下眉头,都不是好汉子!”
乾隆凝视着这个倔强傲慢的十四叔,长叹道:
“十四叔,您与皇阿玛之事,责不在我,况且早已过去,如今朕前来,绝无笼络叔叔之意,也不诽议皇阿玛是非,只是……唉,只是十四叔与十叔之事,皇阿玛宾天之前哀哀提及,说是当时受奸人挑拨,又在气头上,处置重了,还有大伯、八叔他们,都要我遵从遗命,代他完成心愿的……”
允禵本来对这个侄子就无太多恶感,十多年郁积之情早已呼之欲出,此刻见乾隆涕泪交流,也是真情自然流露,不带半点矫揉造作,心中的感情顿如决堤洪水涌将出来,竞自床上翻身滚落地上,辗转跌撞,号啕大哭:
“老天爷,你咋不公平啊!你咋这么狠心安排康熙爷的龙种啊!老天爷,你低头看看,老大幽死,老二幽死,老八幽死,老九也幽死,统统都是,统统都是暗无天日地死在活棺材里呀!”
乾隆热泪长流,俯身将允禵挽起,扶他坐在椅子上,允禵瘦削的身体兀自因激动而瑟瑟发抖。乾隆镇定心神,柔声叫道:
“皇叔,一切都过去了,皇叔当年雄风,朕至今仍记忆犹新,皇叔暂且先休养身体,这些天多到外边走走,去看看十叔,你们俩好好聊聊天。”
允禵摇头苦笑:
“人都这样了,还谈什么雄风,一天能有两个时辰出去走走,我已很知足。老十前两天见过了,一改飞扬洒脱之气,满口华严,必是……”
乾隆知他想说允禵是失了心性,忙将话题岔开,强笑道:
“皇叔,您以前在西边打过胜仗,这些天西边又有事了,朕想请皇叔先将用兵利弊写个条陈,以后还要皇叔重振雄风,效命西疆呢!”
允禵眼中热泪横流,喃喃自语地不知说些什么,乾隆又谆谆告嘱了几句,方告辞出来,心情沉重地在草径中觅路走了一段,猛然站住,回头对张五哥沉声说道:
“你闻见十四爷屋里那股味儿了,真不知当差的是干什么吃的,你回去后向内务府打个招呼,再拨几个得力人手过来,好好侍候十四爷,对了,十爷那边也如例!”
出了十四贝勒府,乾隆站了很久,又回头瞅了一眼连轮廓都几乎分不清的宫殿门楣,长叹一声,大踏步走了……P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