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屋子是淮海坊的最后一排,靠着南昌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从茂名南路到襄阳南路的这一段南昌路是露天菜场,凌晨4点,南昌路就开始喧闹了——国营肉摊开始斩猪头;个体鸡摊上的鸡叫个不停;大概在卖鸡的开始烧水磨刀时,挑着担子的菜农进了城,抢好自己的地盘。刚开始的时候,我还不习惯,早上的脑子里总是嗡嗡嘈杂声,渐渐地就当它是闹钟,醒一醒,接着睡。我总要到9点钟再去菜场买菜,路过三楼亭子间的时候,跟阿娘打个招呼,阿娘早饭吃好收拾舒齐,头茶泡好,先请供着相片的老祖宗吃,然后自己再喝早茶。
我不需要天天上班,所以我就做“买汰烧”,阿娘吃现成。吃饭的时候,就我们两个人,阿娘就说,老早这栋房子都是他们的,是用金条订下来的,佣人要用三个,后来阿爷在交易所做的股票生意坏掉了,只好一间间放出去。交易所的生意顶顶做不得,阿娘装假牙齿的嘴巴一瘪一瘪地说。阿娘不知道这个时候买股票认购证的人后来都成了“某百万”了。
站在晒台上,东面看得见花园饭店、老锦江和新锦江,往西是巴黎春天百货——曾经引领上海尖端时尚的商厦;转个身,越过红瓦屋顶,可见瑞金大厦的楼体,上世纪九十年代上海早期的商务楼之一;如果再向右转,南昌大楼ART DECO风格的立面风姿眼前;淮海坊屋顶上的小烟囱则如一只只鼻子,呼吸着淮海路的空气,当然屋子里的壁炉早已废弃。我喜欢在黄昏的时候到晒台上去活动活动腿脚,其实是为了看弄堂里的夕阳,这时的太阳就好像挂在烟囱上,如封膛的炉火将红砖墙的房子映得暖暖的。好几次,从喧嚣的马路走进弄堂,看到淮海坊的日落,一下子心里就涌出了安静的喜悦。
我对上海市民的认识和经验似乎是从淮海坊开始的。在这之前我住郊区城镇、高校宿舍,虽然也逛南京路、淮海路、徐家汇,但终究“隔”了一层。但隔的心理也有好处,住在淮海坊就好像是一种体验和观察融合的生活状态。
淮海坊处在茂名南路、南昌路、陕西南路和淮海中路这些上海滩颇有来历的马路的包围中,它属于上海新式里弄建筑,比隔南昌路相望的陕南村低一档,比石库门又高一层。住在以前的“霞飞坊”当然算是“上只角”了。“老底子此地是法租界。”这是阿娘喜欢说的话,言谈间不要说市郊城镇,就是闸北、杨浦、南市也被她看成是乡下的。淮海坊一个门牌号一幢楼,为三层。以前,住户通常是整楼租住的,现在已非昔时,一幢房子一般得住三家,有的还更多些。我们这一幢算住的人比较少的,底楼是间公用厨房,但二楼前房间的王阿婆和我们都自己装了煤气,不过王阿婆不愿意就此放弃厨房使用权,她在厨房里拥有的煤气灶仍在老位置上,过年过节的时候她会下楼用上一用,当然大多数日子厨房只有底楼的阮家和二楼亭子间的苏州好婆使用,所以我们这里灶披间的纠纷不多。二楼有间卫生间,原则上是公用的,但底楼和我们三楼在早年就接上了抽水马桶,无形中只有二楼和二楼亭子间用了,这样一来,即使有矛盾也就集中在她们之间。我们住三楼前房间和亭子间,一道小门在三楼楼梯口一拦,就与下面没什么关系了。一开始走楼梯我常常要踏空的,虽然有盏8支光的楼梯灯可以开,我不明白怎么不见书上画着新式里弄宽大的楼梯间,原来这是我们这幢楼的历史问题,底楼阮伯伯结婚的时候,父母高堂,一家人一间约28平方米的房间实在是不够的,于是,经过全楼住户的签字画押,底楼楼梯间就变成阮家外间了。于是,上楼梯时刚碰到扶手,马上就触到了板壁。不过,后来我练出了摸黑走楼梯的本事,身体对一点点光都非常敏感,我的身体和淮海坊握手言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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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岁末,周立民兄发来微博私信,说他的朋友邵丹正在组稿,和上海科技文献出版社合作,做一套叫《合众文丛》的丛书,历史文化类的。他问我是否有现成的书稿,可以一起参与。在和周立民的沟通中,也了解到《合众文丛》意在开放化、多元化。这样手头积累的一些都市人文和人物主题的长篇散文倒也是合适的。
那天,去长乐路富民路拐角的出版社大楼,这里以前倒也有路过,觉得长乐路到这里开始就比较清静了,灰色的外立面,大门常常紧闭。原来这里就是民国时期著名的合众图书馆和合众书店,以前一直作为上海图书馆的书库之一,2014年初出版社迁入办公。现在大门一侧是合众书店,另一侧则为合众图书馆的历史陈列,里面有合众图书馆(即上海图书馆前身)创办人顾廷龙先生的生平、著作和书法陈列。新装饰风格的西式吊灯下,顾先生的篆文书法涵泳着古意,裹住视线和身心。外面车流闹市,里面如此沉静。记得出来时因为门口台阶,一个趔趄,今天想起,大概是脚步不愿这么快地离开吧。
查了资料,1946年合众图书馆向上海教育局申请《呈为设立私立合众图书馆申请立案事》中写道:“命名合众者,取众擎易举之义,各出所藏为创”,“谋国故之保存,用维民族之精神”,此为“合众”之意也。能和“合众”结缘,真是一个写作者和爱书人的福分。
感谢周立民兄和邵丹女士的约稿,感谢上海科技文献出版社社长梅雪林先生和编辑王卓娅、王倍倍两位认真朝气的女生为《遇见》的出版所做的努力。
需要说明的是,书中的多数文章曾在《文学报》《上海文学》和《散文》等报刊媒体发表过,对给予我支持和信任的编辑朋友们在此一并感谢。
书中所配的图片除标明来源外,皆为笔者所摄。
马路越来越宽越来越直的现在的城市里依然有安静的拐角,是每一次路过、每一次邂逅的期待。也期待这些文字和有缘人邂逅和分享。
2015年2月16日
遇见
接近马年尾巴了,还有四天就是羊年初一,天气有些霾,可是鸟却叫得欢,在枯黄的柳枝上跳来跳去,想起一些宋元花鸟,其实去掉一些芜杂背景,眼前如是。细看,柳枝已爆嫩头,像一粒粒米仁匀细地排在枝头;树虽仍是枯的,可是绿意也如雾地笼上来了,一天一天地,绽放到三月初最好看的柳色。其实每年都是如是这般的样子,说是常景,却也每年给人冬春转换之际的欣悦:植物总是照见世间的暖意。
每每看见这些春意,好像又有了可以生活下去的理由,世间的悲哀和绝望虽然依然在那里,可是生命终究有着它的洋溢,就像一个人偶然(也许必然)来到这个被称为世间的世间,体验各种悲欢哀愁,大多无法自我抛弃,于是就顺着来路走向归途,完成生命的完成。
倘若不算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大学时期的写作,就从九十年代在媒体上发表文章开始,写作的日子也已经有二十几年了,从华年到中年,读着想着写着已然嵌入日常时时刻刻,生命的大半就在案头电脑前度过,现在有时会想假如当初不选择写作呢,生命会不会有另一种绽放的可能?当然,写作的过程也已然是把握人和自己、人和人、人和世界的关系的过程,已然是认识自己,认识天地、自然社会的过程,无论外求还是内观,经由写作的梳理,是一个生命对自己认识、完善乃至完成之可能的途径。所以,也就觉得大概这也是前世的缘分,是一种因缘际会。
写了一年又一年,不敢说写得有多么好,也许文和意的榫头尚有待精密,心和文的距离也不一定真的能零度接触,中文的美致也有待深入,但是可以说一直认真对待、反复推敲写下的每个字和句。中文若有知,该知道真心如见,也或许终究拥有彼此的心意。
就像这本书里的内容,写了一些人一些事一些遭际,“从秋霞圃出发”,尝“蒸饺”滋味,感受“霞飞”“杂志”等种种“行色”,“住过淮海坊”,师从“林下友仁”弹琴……是不同时空里的世相,其实也是起起伏伏的感念和心境,文字记录下这些,虽然终究梦幻泡影,人总希望留下痕迹,哪怕痕迹其实也很快被风吹走。《心经》说:“观自在菩萨,行深波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世间的“我”都是暂时和色受想行识之五蕴的和合。只是,在这个“暂时”的时空,我们就好好“经过”吧。
书中的文章都是篇幅比较长的文章,相比短文,更多考虑叙事的方式、叙事的视角和叙事的结构,融合时代、环境、氛围和人事,是希望文章有散溢且从容且跌宕的风致。也是在非虚构领域的一些尝试吧。文章最早的写于2001年,最近的则为2014年。
本来给这本书取名《五蕴》,一是深深体悟到生命之于世间的刹那,二是今年正好进入天命之年,五根之人了,是希望能渐次照见五蕴,究竟五蕴。说起来或许有些矛盾吧,既然五蕴皆空,何必还要文字留存?这大概正是照见的过程吧。后来,付梓前出版社编辑提出“五蕴”作书名是否比较生涩,建议我另改书名。我在微信朋友圈发了消息,请朋友们说说看法,有赞同“五蕴”的,但多数似乎觉得“五蕴”太抽象了。自己也再三思量,想想书名还是平实些好,那就用《遇见》吧,这里所表达的一些人事,真正就是生命中时长时短的遇见,这些“遇见”丰富了生命慢慢走向完成之路。也许,遇见之后再见,也许,遇见之后不再相见,都已然成了“见”的年轮。
生活在继续,“遇见”也还会继续。
倘若这本小书能与你“遇见”分享,何尝不是生命各自的消长。
2015年2月15日
2015年7月15日修改
于静水斋
《遇见》是关于作者龚静人生中诸多的“遇见”的散文集。作者用文字记录下了一些人一些事一些际遇,以及作者起起伏伏的感念和心境。书中的文章以记叙的方式,融合时代、环境、氛围和人事,以遇见的人和事呈现了生命不断丰富并走向完成的道路。
《遇见》是作者龚静的一部散文集,共收作品十四篇,包括《住过淮海坊》、《针灸室》、《从秋霞圃出发》、《林下友仁》、《和我们一起吃鸡汤面吧》、《小区里的人》等。文章的内容是对作者“遇见”的一些人一些事一些际遇的记录,以及作者自己起起伏伏的感念和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