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玉米地
边无际的大玉米地里有什么?肥壮的玉米棵遮天蔽日,一片连着一片。无数的刺猬、兔子、黄狼、草獾,还有狐狸,都从里面跑出来。各种鸟雀一群群钻进钻出,喧闹着。你站在玉米地边,可以听见十分古怪的声音,有咳,有笑,有呼呼的喘息。
该进玉米地里看看去,看看究竟有些什么?人的一辈子不钻到玉米地里去几次,那可太亏太亏了。钻玉米地啊!
我们钻进玉米地,就像刮了一阵风。呼啦啦,玉米棵儿一溜儿摇动,叶子乱舞,大玉米穗子乱悠晃。我们尽量不把玉米棵子碰折,而是侧着身子,沿地垄往里跑。跑得越深,天色越暗,大玉米地深处黑乎乎的,远离村庄和学校。地的当心是谁也不曾去过的一个世界呀,是冒险的人才会得到的一个好地方。
男的有两个人结伴就敢钻到地当心;女的要有一群才敢往深处钻。她们什么都怕,怕野物也怕人。如果有不认识的人从玉米棵里钻出一个头来,她们就吓得呀一声跑开了。玉米叶子扫在她们的脸上、手上,扫出了小小的血口子。尽管这样她们还是要来。因为这玉米地里有馋人的好东西。
如果趁月亮天里钻进去,那就更来劲了。月亮天玉米棵里奇怪极了,各种声音响个不停,从声音里你就可以明白,这里面的东西和故事多了。一个人只要有胆量,就能找到他需要的一切。你想想看,玉米地这么大,什么东西没有呢?
小村里的人聪明得很,他们守着庄稼地过了一辈子,可知道土地的脾性:能滋生各种东西,也能招引来各种东西,更能埋藏下各种东西。比如人吧,最后还不是要入土?所以你缺了什么不用愁,只管跟土地要去。
秋天到了,玉米棵子连成大海大林,这不是个好机会吗?
小孩子们嘴馋,嚷着要吃瓜。哪里有钱去买?自己去找吧!他们呼啦啦钻进玉米地里,伸手扒拉开玉米叶儿,小鼻子不停地吸气儿,专门冲着香气去。一大片土地上藏下的瓜儿可多极了,你得用心找才行。终于找着了,一个金黄金黄的小瓜,像大鸭蛋似的,香得都不好意思吃。还有黄瓜、西红柿,它们的气味都比菜园里的好。瓜儿偷偷生在暗处,找它们的人在明处;它们不吭声。可它们有气味——于是它们就设法儿掩盖自己的气味。你可以看见它们的旁边有一株野花,花朵放出刺鼻的怪味儿。这就是瓜儿的诡计。它设法让别的气味蒙骗人们。
小炕理进玉米地里找瓜。他很想找一个西瓜。西瓜不易找,因为西瓜没有什么气味,而且容易和青草长在一起,你看不见。玉米地里的各种花草很多,多得叫不上名字来。什么野菠菜、野蒜、酸菜、三梭草……谁也数不清。有时你看见一片黄花,有时你看见一片红花。 小炕理胆子很大,他敢于一个人钻进钻出。他在地里像个野猪一样,呼噜呼噜喘着拱着,不知寻到了多少好东西。他随身有个大口袋,吃不了的瓜就装进去。他找到的大南瓜有十几斤重,全家用它熬甜饭喝。他还找到了野葫芦,做了一个挺好的水瓢。
小炕理的奶奶喜欢养猫,可是那时候猫很缺,要弄一只猫可不容易。自从老猫没了以后,炕理奶奶就想它。老人爱猫就像爱孩子差不多,整天说:“我的猫呀!我的猫呀!”炕理说:“奶奶,我设法到玉米地里找一只去!”奶奶说:“胡诌!地里什么都有呀?”小炕理就弄了一个暗扣绳下在地里,又设法把一只小麻雀放在机关上。
两天过去了,暗扣儿套住了其他野物,就是没有套住猫。
小炕理并不灰心,他坚持了十几天。有一天他正在地里打瞌睡,突然有喵喵的叫声,一声比一声凄厉。他一下跳了起来,跑近了一看,见套住了一只长爪儿黑白花小猫。小猫野性十足,一看就知道是在野地里生活久了的东西。它胡乱蹬人,咬人,大嘶大叫。小炕理不得不揍了它一顿,绑上,带回了家来。
开始几天不喂它,硬饿硬饿;后来眼看它饿得站不起来了,才由老奶奶喂一点点东西。但是始终都未敢松了绳子,一直捆在桌子腿上。小猫一直处在饥饿状态,也一直由奶奶喂它。到后来它终于死也不肯离开老人了,温顺得很,老人可以一天到晚抱着它。
它长得很快,一年多的时间,它像个小老虎一样。谁见了都夸这是一只好猫,是猫中之王。
这只猫捉鼠很多,还能捉到麻雀、乌鸦、喜鹊,甚至能捉到大鹰。这是一只攻无不克的猫。
可惜炕理奶奶死后第二年,这只猫误食了死鼠,被鼠肚里的毒药毒而了。P1-3
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尝试写作到今天,张炜创作发表了大约一千五百万字的作品,这还不包括他亲手毁掉的约四百万字的少作。就体量而言,现当代的严肃作家几乎无人可出其右者。这些文字至广大而尽精微,有宏阔的视野和抱负,也有对人性与存在最幽微处的洞察和发掘。张炜不但代表齐鲁文学的高度,也一直屹立在中国文学的高原。鉴于此,我们请张炜先生编选了这套颇能代表其个人创作实绩的文丛,也希望它能成为引领读者深入张炜丰茂的文学世界的一个精要读本。
阅读张炜,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四十余年来,张炜切实参与了新时期文学的进程,且在每个时段均留下具有范本意义的作品,如《古船》《九月寓言》《你在高原》《融入野地》等代表作无一不被允为中国当代文学的经典。有意味的是,除了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前期以忧愤的态度参与过人文主义精神的讨论,在更多的时间里,他与所谓的文学热点和流行话题自觉保持着距离,他的创作也很难被妥帖地归类到某一文学思潮和概念之下。比如,在一些文学史中,《古船》是反思文学的集大成之作,在另一些文学史中,它是改革文学的扛鼎之作,还有一些文学史则将其放入寻根文学的专章中讨论。事实上,张炜对庞大之物近乎偏执的关怀,他那些让人战栗的道德诘问,他交织着时代的迫力、灵魂创伤与人类苦难的文字所彰显出来的写作的德性和思想性都决定了他不会是一个文坛的“弄潮儿”,恰恰相反,他常常是潮流化写作的反动者。可是,当我们以文学史的眼光回头打量他所置身的文学时代,又会讶异地发现,原来有那么多重要的文学话题,张炜在它们成为热点之前便已做出实践或洞见。比如,批评界一度称许新历史主义写作,尤其推重以个人史、家族史取代阶级史和革命史的写作范式,在批评家们罗列出一通九十年代的重要文本之后,蓦地发现发表于一九八六年的《古船》已经几乎包孕了这个写作范式所有可能的向度,并且以家族史和阶级史并举的方式避免了新历史主义容易滋生的意义偏失。又如,近年来批评界强调发掘中国本土的叙事资源,激活汉语传统美学的意义,而多年来张炜持续与古老而灵性不散的齐文化和更古老的神话传统对话,他在演讲中说过:“怪力乱神基本上是文学的巨资。”他在《<楚辞>笔记》《也说李白与杜甫》等诠解古代经典的散文中所表现出与前贤思接千载的会心以及借此获得的启悟,在《外省书》中对史传记人方式的创造性化用,也显见他对本土文学传统的倚重。再如,新世纪的底层文学蔚为壮观,欲迷人眼,当批评界顺着“底层”的概念前溯时,即会注意到张炜很早之前即有这样的提醒:“一个作家心灵的指针要永远指向生活在最底层的人们。”甚至有时,张炜会因创作上的前瞻意识让他的作品陈义过高而逾越出时代的理解和逻辑框架,导致外界严重的错位式的误读,如对其“道德理想主义”的标签化概括,以及连带的反现代性的保守立场的质疑等,在我看来,即属此例。
关注张炜的人都知道,《九月寓言》发表后,他一直承受着来自标榜启蒙现代性立场人士的非议,认为他的作品存在着一个善恶、正邪、大地伦理与现代文明的二元结构,并以对后者的弃绝将自己变成一个与潮流逆势的具有强烈乌托邦气质的不合时宜者。张炜对此决不妥协,他把道德力量视作一个写作者才华和人格构建的关键部分,依旧以近于独战的姿态横对失范的科技理性和物质欲望。阅读张炜的这些文字,常常让人想到二十世纪思想史和文学史上被划归到文化保守主义阵营的那些名字,学衡派、新儒家、杜亚泉、梁漱溟、梁实秋……他们在历史潮汐的进退中也一度被时人视为逆流而生的卫道士,是螳臂当车的文化反动势力,但当后来的人们跳出时代的烟云却发现,他们的探求和思索与西方近现代以来尤其是启蒙迷思被世界大战轰毁之后兴起的新人文主义思潮遥相呼应,他们代表的是对人类中心主义和工具理性万能论进行自我反省与批判的另一现代性路径,是参与现代性对话的建设性思维,也是与主导性的历史行为和历史观念相对峙的必不可少的制衡力量。当代西方最重要的伦理学家麦金太尔在他的《德性之后》中曾提出一个重要的问题:谁来为失去形而上学品质的现代人的精神立法,或者说,在德性被放逐的时代还有没有对个人而言的至善的目标?他如此质问道:“道德行为者从传统道德的外在权威中解放出来的代价是,新的自律行为者可以不受外在神的律法、自然目的论或等级制度的权威的约束来表达自己的主张,但问题在于,其他人为什么应该听从他的意见呢?”他认为当代人深陷一种“情感主义”的道德迷思中,走出这种迷思的根本在于为当代人重建德性,而“德性必定被理解为这样的品质:将不仅维持使我们获得实践的内在利益,而且也将使我们能够克服我们所遭遇的伤害、危险、诱惑和涣散,从而在对相关类型的善的追求上支撑我们,并且还将把不断增长的自我认识和对善的认识充实我们。”我们以为,张炜的“道德理想主义”也应在此意义上理解。他捍卫君子固穷的价值观、严守义利有别的守成文化立场其实是对上述现代人文主义思路的自觉传承,其间固然有接续“斯文”、承袭道统的传统天命意识,亦有在终极关怀的层面重建现代人的意义世界的激进实践意图。他坚守民间的姿态也绝非像某些批判者说的那样是蹈入了老旧道德的泥淖,这些批判者被时代困陷的局限让他们忽略或者说失察了张炜站在全人类立场的超越意识和存在意识。而且,张炜这一信念几乎在他写作之初就建立起来,它当然经过一个不断磨砺和成熟的过程,但并不像一些批评者描述的那样存在着一个从八十年代张炜到九十年代张炜的急遽转型。我们分明可以在老得、隋抱朴和宁伽之间看到一条贯通的精神的丝缕。我们也不应忘记,《你在高原》的写作所经历了漫长的二十二年,没有持之以恒的心力和不为世移的信念,这样一部描写五十年代生人意志、情感和命运的百科全书式的大书不会完成。
明乎此,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张炜的写作不能被简约地归类了,他的写作对应的并非时代,而是时间。他不存在趋时的问题,自然也就无法被时代利诱或者绑架;他能预知文学的热点,只是因为他内心有对文学恒常价值笃定的判断。也因此,我们以为,出于表达的权宜,人们可以用一些约定俗成的语汇来评价张炜其人其文,但必须警惕这些语汇对其文学世界丰富性的缩减。比如我们一再提到的“民间”。因为参照物的不同,“民间”至少有两重意涵,它既可以指与庙堂相对的知识分子的价值寄居地,亦可指与精英文化相对的大众化的文化生成空间。张炜的民间立场中和了这两种意义的理解,同时又对二者抱有清醒的审视。四十余年中,他像一个真正的地质工作者一样不断漫游在以其故地为中心辐射开的莽野林间,并反复倾诉这种“在民间”的行旅之于写作的滋养,因为这种跋涉不但是对民间的亲历和发掘,还构成与庙堂那种案牍之劳的有效区隔,是逃逸体制化和职业化写作伤害的最有效的方式,漫游让他的写作与那些想象民间的写作之间划开了一道鸿沟。与此同时,他赞美民间的苍茫与混沌,颂扬民间热辣活泼的不驯顺的生命热力,但并不以为这是可以豁免民间藏污纳垢的理由,事实上他也从未搁置对民间之恶的揭示和批判——把张炜的民间简略成浪漫的乡愁或野地的生趣显然是失当的。
同样,我们也应当小心在时下生态写作的浪潮里,对张炜写作呈现出的生态伦理观念的简单追认。的确,他二十年前在《寻找野地》等作品中对大地之灵踪的追觅放之今日依旧是不可掩其光彩的,而他笔下还有那么多多姿多彩、栩栩如生的动物形象,有那么多对自然魅性的倾心书写,但仅以生态立场来解读他的这些作品是远远不够的。他写有情的生灵万物,写悲悯的山河大地,会让人想起《猎人笔记》《鱼王》《白鲸》《草原》《白轮船》,也会让人想起楚辞和诗经里那些精魂不散的草木花树,他以对自然的敬畏尝试建立连接“宇宙的神性”的可能。而且他并没有像很多生态写作者习惯的那样,因为要质疑人类中心主义的僭妄,便把人排除在自然万有之外,在他笔下,我们总能找到一个辽远的人,一个因为自然而获得性灵延展的人,用里尔克的话说,这是一个“沉潜在万物的伟大的静息中”的人,他“不再是在他的同类中保持平衡的伙伴,也不再是那样的人,为了他而有晨昏和远近。他有如一个物置身于万物之中,无限地单独,一切物与人的结合都退至共同的深处,那里浸润着一切生长者的根”。某种意义上说,张炜文学世界的开阔和深邃来源于他对自然理解的开阔和深邃,来自于他作为野地之子深扎在大地中的根须。
阅读张炜的难度即在于习惯妥协和随顺的我们与一颗灼热的、忧虑的、高远的心灵对话的难度。“伟大的心魂有如崇山峻岭,风雨吹荡它,云翳包围它,但人们在那里呼吸时,比别处更自由更有力。……我不说普通的人类都能在高峰上生存。但一年一度他们应上去顶礼。在那里,他们可以变换一下肺中的呼吸,与脉管中的血流。在那里,他们将感到更迫近永恒。以后,他们再回到人生的广原,心中充满了日常战斗的勇气。”这是罗曼。罗兰在《米开朗琪罗传》的结尾部分谈到的,阅读张炜,我们会有庶几近似的感受。
张炜著的《草楼铺之歌》收入了张炜各个时期的短篇小说代表作。
从创作起步一直到一九九。年代,中短篇写作一度是张炜写作的重心,如他创作于一九八。年代初的《声音》和《一潭清水》先后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也初步奠定了他在文坛的声誉。
他的短篇小说大多围绕着“芦青河”和“海边”展开,芦青河依偎的南山,海边的玉米地、烟草地、瓜园和果园是最常出现的场景。语言上不避口语方音,有草木的清香,又不脱文人的基调。风格上或清灵流利,如《看野枣》《声音》;或苍凉悠远,如《怀念黑潭中的黑鱼》《三想》;或孤愤悲怆,如《致不孝之子》《梦中苦辩》,无一例外都回荡着一个敬畏生命、感恩大地的游荡者聆听自然、对话人性的心音。少男少女和老人是他短篇小说中写得最多的两类人。
张炜著的《草楼铺之歌》中野地里的少年往往对爱情有着朦胧又真切的渴望,如《声音》中的二兰子和小罗锅,《天蓝色的木屐》中的小能和大榕,《红麻》中的皮妞和达光……在爱的憧憬和领受里,他们充分展示着腾跃奔放的生命热力,以及坚韧倔犟的人生态度,那种以青春和健康做底色的美与善的世界,那种丰富的存真都让人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