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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寨人祖上的祖上,本也来自吴越,因为厌恶战争,才逆流而上,历经坎坷,来到这个山高坡陡同时也山清水秀的地方,过着男耕女织打鱼捞虾、与世无争、平平和和的生活,并日渐富足起来。
吴寨当家人叫吴恭,恭俭勤勉一生,却也文韬武略、老辣干练,兄弟几个都住在吴家大院老宅。
吴家大院坐落在山围子中间的山梁上,左抄青龙右包白虎,后山龙盘虎踞地延伸着,面对最宽最平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江面,河对面是郁郁葱葱层层叠叠的森林。据说吴家祖上在这里搭的也只是一个窝棚,在这里淘金发了迹,才建了一座大院。进入吴家大院有七级台阶,门楼上赫然“延陵堂”几个大字,是明万历年间巡府所题,两旁两个大石狮固守着门楼。大院有三进,进门一个大天井,一边是青石长条的花台,一边是雕龙刻凤青石板围就的鱼缸,旁边一口清亮的水井。两边窨墙一边书“清风明月”一边绘松鹤延年,墙上的吊兰时不时飘来阵阵清香。上五级台阶是正屋,门窗都是花鸟鱼虫图案的双层透雕。堂屋中间是神龛,供奉的是吴氏祖宗和孔夫子,左边是家训右边是族规。
吴恭请来吴检、吴勤、吴勉几位兄弟和大侄子吴中原,议一议朝廷军队过境的事。吴恭拱手作揖后一甩粗布长袍端坐在太师椅上,眉头有些颤动却两眼炯炯。他主张和处理过家里族里寨里及家、族、寨与外界大大小小若干的矛盾和事情,是少有疏漏和失误的,可朝廷军队过境这样的大事却是从未经历过。西陲闹独立和苗民抗税他倒是早有耳闻,但这是不是大军压境的全部成因他却是拿不准的。再则大仗打起来难免会殃及吴寨,又如何对付如何收拾,是必须未雨绸缪的。这是他这几天思前想后眉头不展和打定主意要请几位兄弟、子侄前来商量的原因。
三弟吴检听完吴恭讲完议事的意图后,第一个站起来说:“二哥想事做事缜密细心是对的,打仗确实也是非同一般的大事,但我觉得也未必如此多虑。朝廷开大军过来,要对付的也不是我们这样的人,再说我们素来与外界往日无怨今日无仇,应该是不会受到什么惊扰的。”
四弟吴勤展开皱起的眉头,看了看刚讲完话的三哥,说:“三哥说得有一定道理,但从朝廷军队过境的规模看,仗是一定要打了,而且打的是大仗。打大仗就必然会有生灵涂炭,有灾荒有饥民有匪患,还是有必要早作准备提前防备的。”
五弟吴勉没等吴勤的话落音,急忙抢着说道:“几个哥哥讲得都有理,大道理我讲不来,但我是习武之人,在武讲武,觉得还是多备些兵丁和刀剑是错不了的。也算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至于到时乱了手脚。”
大侄吴中原在听完长辈们的议论后,端端正正地站起来鞠躬后说:“长辈们议事,本轮不到我说话。但听了你们的话,我也听出了点门道来。我觉得朝廷既然大举派兵进入西境,除了打仗平乱,还应该有占地扩疆和一统管理的打算。这后面的事是难以预料的,也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但这可能才是我们现在无法绸缪的更大的事。”
吴恭听着大家的议论,也不插言,最后站起身来说道:“大家都想到一块去了,二哥深感欣慰。那就三弟负责接济灾民,四弟负责联络周边防务,五弟负责招兵买马训练家丁,贤侄负责了解和观察事态动向,并为我初算一下开支项目。大家就各负其责分头行动吧。”
几天不见战事也无兵扰,吴寨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男人种田捞鱼,女人织布洗衣,街上人来人往街谈巷议,仿佛忘了大兵又仿佛大兵还在眼前。但接下来确实是灾民来了匪患也来了,而且来的人是一拨接一拨出的事也是一桩接一桩,吴寨是有备无患井井有条并无大碍。
过了些时候,一位身着长袍马褂的青年人一早便登了吴府的门,此人眉清目秀温文儒雅,眉宇间藏有几分精明和干练,后面跟着一位挑夫。一进门便熟客一般叫道:“吴掌柜在家吗?”
吴恭见有客来访,急忙迈出堂屋迎到门前。“请问贵客有何贵干,莅临寒舍?”
“鄙人李万山,未曾通报,冲撞府邸,失礼了。”
吴恭急忙回应:“有客自远方来不亦说乎,请先到堂屋坐下喝杯茶,解解乏吧。”
李万山随吴恭进了堂屋,双方作揖拱手礼毕落座太师椅上。李万山招呼挑夫把带来的东西担进屋里,放在板壁边,便打发挑夫走了。
吴恭招呼张嫂先端上侗乡油茶,再去备些酒菜,以待贵客。
李万山急忙起身弯腰作揖道:“不请自来,打扰贵府,已是十分失礼了,怎敢再劳驾掌柜的。将来我们打交道的日子还长,下次我定当亲自登门请你。今天算是认认门,道明一下来意吧。”
吴恭起身请李万山坐下,回道:“来到侗寨进了侗家,就不要匆匆地来匆匆地走了。有什么话坐下来慢慢说,也算是陪我打发打发时光吧。”
李万山说道:“那就不好意思,打扰掌柜的时间了。”然后接着说,“我家远在吴越,是听在军中当差的表弟介绍过来的。没曾想贵地竟如此山美水美,真是让人乐不思蜀的好地方。尤其是杉木,漫山遍野、经纬巨大,是我们那里望尘莫及的,我们缺的也就是这样的好东西。这次来就是想把吴越的东西运些来,换些木材回去,还望老兄成全。”接着把担里的丝绸陶器拿出来,摆在吴家堂屋的八仙桌上。接着说,“今天带了些小东西,算是见面礼,事情办得成不成,绝没有为难兄长的意思。”
吴恭见李万山从担子里拿出东西,脸一下红到了脖子根,忙答:“这可万万使不得,我们这里的杉木长在山上,你看中哪棵拿走就是,哪有换不换的,让人听见笑掉大牙,还说我吴恭是个财迷心窍的吝啬鬼呢。带来的东西你拿回去,我们这些山野农夫不在田间就在河里,不是一身汗就是一身泥,吃饭喝水也都是大碗大瓢的,哪里用得上这样好的东西,算我心领了。”
李万山见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显出一脸尴尬的样子。说道:“我在这里无亲无故,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难不成我又把东西担回吴越去?我来这里要换的东西不在少数,所以打算坐下来的日子也不是短时间,算是先把东西寄放在贵处行吗?”李万山见吴恭没有执意反对的意思,接着说,“我这次来找你商量办的事其实是件大事,办成了不仅你的家庭家族会更富起来,整个寨子都会很快富起来。”
吴恭听说能有很快让全寨富起来的事,慢慢动了心思。问道:“在我们这个山沟僻壤里,还会有什么能让全寨人很快富起来的好事?”
李万山见吴恭心里有了一些动静,就开心地说:“这样的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茫茫林海就是摇钱树聚宝盆,这是你们的金饭碗啦。”李万山慢慢开始细说这杉木的质地品相及在中原的用途,吴越是如何需要。也是隐去了一些关于这些优质杉木是如何珍贵如何有价值的说法。吴恭仔细听完李万山的叙说,疑惑地说:“我小时候倒也听到征用‘皇木’的说法,说是把这边的木材运到京城去修宫殿,但不是在我们吴寨,我就觉得是人们编的故事。现在这倒变成真事了,这样大的木材如何运往远隔千山万水的吴越哟?”李万山站起身来,面朝门外向东远去的大河,轻声慢语地说:“我怎么来的这木材就怎么去。”吴恭还是表现出不解。李万山从行囊里拿出一张图来,展在八仙桌上,对吴恭解说起来。说:“你看你们家在清水江边上,这条江属长江流域的一条支流,流经洞庭而入长江,下游就是我的家乡。”吴恭似乎听懂了点什么似乎又不懂,一会儿点头一会儿又摇头。李万山继续说:“采伐下来的木材得要集中到码头,扎成大的木筏。在春江涨水的时候,顺流沿江放下去,到了目的地再解开筏子抬上岸,按照当地的需求截成段,就能成为商品卖给需要的人家了。”对木材怎么走,吴恭倒像是听懂了一些。但对这样大的木材连成大筏能放到千里之外去还是心存疑虑的。听说能变成商品,就更是一头雾水了。干脆就不再问这完全不懂的事,再问道:“那木材砍多了,林子不是越来越少了吗,这样对老祖宗和子孙后代都不好交代哟。”李万山就开心地笑了。说:“吴掌柜还真不愧是族中寨中德高望重的好领头人啦。做事深谋远虑,想着大家更想着后人,看来我来找你是找对了。”李万山就显得轻松而兴奋地继续说,“把树砍来变成钱,大家的日子就好过了,这是当下的事。树砍了,是可以种的也是要种的。据我观察你们这里的土壤和气候,只要树子种得好,不出二十年,就又能长成大树,这是长久的事。”吴恭心里像受到什么外来力量的揉动和冲击,有一种舒展开来的轻轻颤动又微微作痒的感觉,说:“过去我们就知道砍树修房子,还真不知道这树子能卖得出钱来。更不知道种树,而且种的树还会有这样的生长速度。看来,我真是闭目塞听才疏学浅了,也只能以后慢慢学了。那我们就谈谈具体的吧。”李万山顺手拿起八仙桌上的两样东西,说:“你看这陶器就权当是你们的木材,这丝绸就是吴越的产品,开始时我们可以分别论价来进行交易。你们需要什么,比如丝绸、陶器、盐等等,市面上大体有个价,也可以共同来商量确定,木材也要按质量按径级大小议价定价,双方按共同认定的价格来进行交换,以后你们如果想要钱不要物了,就直接进行买卖。如何交换或买卖法,我们都要把它写在纸上,订立合约,当然还有交货的时间地点等,共同商定共同遵守。”吴恭看着李万山的比画,听着他的讲话,眉头忽而舒展开来忽而皱起来,两手摩擦着,说:“好倒是好,但这对我们来说是个新东西,也是个大事情,容我想想也和大家商量商量,你看如何?”李万山立即回道:“这是情理中的事,只是请为兄放在心上抓紧一些,事能办成的话,好趁春水涨时把第一批木材运下去。我们那边太急需这样的木材了。”吴恭也赶忙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说完,两人才吃了早就摆在桌子上的侗乡油茶。李万山走后,吴恭闷在屋里想了很久,越想越复杂,越想头越大。毕竟这样的事情自己未曾经历过,就是老祖宗也没有经历过。就想最近是怎么了,这没经历过的事总是接踵而至。难道真应了大侄子的那句话,朝廷出兵西南边陲,会改变我们的生活会改变这世道,他突然就怀疑自己老了吗见识少了吗,怎么这脑子就不够用了呢?他慢慢踱出屋来,到后山的林子里待了很久,看着这些参天大树盘根错节巍然屹立,就觉得难道这外来的风竟有如此的神力,能把这千年的古树带到外面去。吴恭走出林子独自来到河边,他知道,这河水表面看似平静,但却往往潜伏着漩涡和暗流,尤其是涨水季节,山洪下来汹涌澎湃摧枯拉朽,那力量是不可阻挡的。他似乎晤到了点什么,觉得脑子身子都轻了一些,放开了步子向吴家祠堂走去,他想一股脑地把最近的心里话向祖宗倾吐出来。P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