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衲居士、徐震编著的《豆棚闲话照世杯》语言运用得得心应手,赞美真性情的人时,充满真情;贬斥伪君子时诙谐风趣,极尽挖苦之能事……事事说得有趣,刺得痛快,“极意搜罗,恣口谐谑”,如“冷水浇背,热炎烧心”。小说的人物也写得活灵活现,写叔齐下山前的心理活动,患得患失,全在一个“利”字,十分传神,典型的封建官场中的心态。强盗也不是个个罪恶滔天,多是由于小时候娇生惯养,形成好吃懒做的恶习,最后走上了打家劫舍的歧途。如写两个瞎子拜成把兄弟,刚发完“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誓言,就为一点点吃的争得面红耳赤,被人骗了,还说人好,使人读后不由得不发出笑声。
艾衲居士、徐震编著的《豆棚闲话照世杯》是一部清代白话短篇小说集,成书于明末清初顺治到康熙年间(1644—1722),编者是圣水艾衲居士,其真实姓名和身份已不可考,胡适认为艾衲居士是杭州人,因为“圣水大概就是明圣湖既杭州西湖”。
《豆棚闲话照世杯》共十二则,各则独立成篇,每则一个故事,每个故事都由一些人在同一豆棚之下轮流叙说,故以书名。这种短篇连环的结构方式,类似于西方古典名著《天方夜谭》、《十日谈》,在中国小说史上尚属首例。
第一则介之推火封妒妇
江南地土洼下,虽属卑湿,一交四月,便值黄霉节气。五月六月,就是三伏炎天,酷日当空,无论行道之人汗流浃背,头额焦枯,即在家住的,也吼得气喘,无处存着。上等除了富室大家,凉亭水阁,摇扇乘凉,安闲自在;次等便是山僧野叟,散发披襟,逍遥于长松阴树之下,方可过得。那些中等小家无计布摆,只得二月中旬觅得几株羊眼豆秧,种在屋前屋后闲空地边;或拿几株木头、几根竹竿,搭个棚子,搓些草索,周围结彩的相似。不半月间,那豆藤在地上长将起来,弯弯曲曲依傍竹木,随着棚子牵缠满了,却比造的凉亭反透气凉快。那些人家或老或少,或男或女,或拿根凳子,或掇张椅子,或铺条凉席,随高逐低坐在下面,摇着扇子,乘着风凉。乡老们有说朝报的,有说新闻的,有说故事的。除了这些,男人便说人家内眷:某老娘贤,某大娘妒。大凡说贤的少,说妒的多。那女人便说人家丈夫:某官人好,某汉子不好。大凡爱丈夫的少,妒丈夫的多。可见“妒”之一字,男男女女,日日在口里提起,心里转动。如今我也不说别的,就把“妒”字说个畅快,倒也不负这个搭豆棚的意思,你们且安心听着。
当日有几个少年朋友,同着几个老成的人,也坐在豆棚之下,右手拿着一把扇子,左手拿着不知什么闲书。看到闹热所在,有一首五言四句的诗,忽然把扇子在凳上一拍,叫将起来,便道:“说得太过!说得太过!”那老成人便立起身子道:“却是为何?”那少年便把书递与他,一手指道:“他如何说:
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
两般犹未毒,最毒妇人心。
做诗的人想是受了妇人闲气,故意说得这样厉害,难道妇人的心,比这二种恶物还毒些不成?”那老成人便接口说道:“你们后生小伙子不曾经受,从不曾出门看见几处,又不曾逢人说着几个,如何肯信?即在下今年已及五旬年纪,宁可做个鳏夫,不敢娶个婆子。实实在江湖上看见许多,人头上说将来,又听得许多,一处有一处的厉害,一人有一人的狠毒。我也说不得许多,曾有一个好事的人,把古来的妒妇心肠并近日闻见的妒妇实迹,备悉纂成一册《妒鉴》,刻了书本,四处流传。初意不过要这些男子看在眼里,也好防备一番;又要女人看在肚里,也好惩创一番:男男女女好过日子。这个功德,却比唐僧往西天取来的圣经,还增十分好处。哪晓得妇人一经看过,反道“妒”之一字从古流传,应该有的,竞把那《妒鉴》上事迹看得平平常常,各人另要搜寻出一番意见,做得新新奇奇。又要那人在正本《妒鉴》之后,刻一本《补遗》二集、三集。乃在妇道中称个表表豪杰,才畅快他的意思哩!”
又有一个老成人接口道:“这《妒鉴》上有的,却是现在结局的事,何足为奇!还有妒到千年万载,做了鬼,成了神,才是稀罕的事。”那少年听见两个老成人说得筋筋节节,就拱着手说道:“请教!请教!”那老成人说道:“这段书长着哩!你们须烹几大壶极好的松萝蚧片、上细的龙井芽茶,再添上几大盘精致细料的点心,才与你们说哩!”那少年们道:“不难不难,都是有的。只要说得真实,不要骗了点心茶吃,随口说些谎话哄弄我们。我们虽是年幼,不曾读书,也要质证他人,方肯信哩。”
那老成人不慌不忙,就把扇子折拢了,放在凳角头,立起身来说道:“某年某月,我同几个伙计贩了药材,前往山东发卖。骑着驴子,随了车驼,一程走到济南府章丘县临济镇之南数里间,遇着一条大河。只见两边船只牲口你来我往,你往我来,稠稠密密,都也不在心上。见有许多妇人,或有过去的,或有过来的。那丑头怪脑的随他往来,得个平常;凡有一二分姿色的,到彼处却不敢便就过去。一到那边,都把两鬓蓬蓬松松,扯将下来,将几根乱草插在髻上,又把破旧衣服换在身上,打扮得十分不像样了,方敢走到河边过渡。临上船时,还将地上的浮土灰泥擦抹几把,才放心走上船,得个平平安安渡过河去。若是略像模样妇人不肯毁容易服,渡到大河中间,风波陡作,卷起那腌腌臌臌的浪头,直进船内,把货物泼湿,衣服秽污,或有时把那妇人随风卷入水内,连人影也不见了。你道什么妖魔鬼怪在彼作如此的凶险恶孽?我悄悄在那左近饭店轻轻访问,那里人都要过渡,惧怕他的,不敢明白显易说出他的来头。只有一个老人家,在那里处蒙馆的,说道:“这个神道其来久矣。在唐时,有个人做一篇《述异记》,说道此河叫名妒妇津。乃是晋时朝代太始年号中,一人姓刘名伯玉,有妻段氏名明光,其性妒忌。伯玉偶然饮了几杯饿酒,不知不觉在段氏面前诵了曹子建的《洛神赋》几句,赋曰: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之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之出绿波。裱纤得中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不御。云髻峨峨,修盾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环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象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碧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
读至此,不觉把案上一拍,失口说道:‘我生平若娶得这个标致妇人,由你泼天的功名富贵都不愿了,吾一生心满意足矣!’此亦是醉后无心,说这两句放肆的闲话。那知段氏就心中顿然火发,口中发出话来道:‘君何说着水神的面目标致,看得十二分尊重,就当面把我奚落得不成人的地位?若说水神的好处,我死何愁不为水神!’不曾说完,一溜烟走出门来。那丈夫亦料无别事,不在心上,哪知段氏就在河滨做个鹞子翻身之势,望着深处从空一跳,就从下边沉下去了。伯玉慌得魂不附体,放声大哭,急急唤人打捞,到底没有踪影。整整哭了七日,喉干嗓咽,一跤跌倒,朦胧晕去,看见段氏从水面上走近前来,说道:‘君家所喜水神,吾今得为神矣!君须过此,吾将邀子为偕老焉。’言未毕口,段氏即将手把伯玉衣袂一扯,似欲同入水状。伯玉惊得魂飞天外,猛力一进,忽然苏醒,不觉乃是南柯一梦。伯玉勉强独自回家,讵料段氏阴魂不散,日日在津口,忽时有声,忽时现形,只要伺候丈夫过津,希遂前约。不料伯玉心馁,终身不渡此津。故后来凡有美色妇人渡此津者,皆改装易貌,然后得济;不然就要兴风作浪,行到河水中间,便道不测之虞了。”
那些后生道:“这段氏好没分晓,只该妒着自己丈夫,如何连别的女人也妒了?”又有个老者道:“这个学究说的,乃是做了鬼还妒的事,适才说成了神还妒的事,却在哪里?”内中一个老者道:“待我来说明白。妒妇津天下却有两处,这山东的看来也只平常,如今说的才是厉害哩!”那后生辈听见此说,一个个都站将起来,神情错愕,问道:“这个却在何处?”老者道:“这个在山东对门,山西晋地太原府绵县地方。行到彼处,未及十里,路上人娓娓说长说短,都是这津头的旧事,我却不信。
看看行到津口,也有许多过往妇人妆村扮丑,亦如山东的光景,也不足异。直到那大树林下,露出一个半大的庙宇,我跳下牲口,把缰绳、鞭子递与驴夫,把衣袖扯将下来,整顿了一番,依着照墙背后,转到甬道上去,抬头一看,也就把我唬了一惊。只见两个螭头直冲霄汉,四围莺爪高接云烟。八宝妆成鸳鸯瓦脊耀得眼花;浑金铸就饕饕门环闪人心怕。左边立的朱髭赤发,火轮火马,人都猜道祝融部下神兵;右边站的青面獠牙,皂盖玄旗,我却认做瘟疫司中牙将。中间坐着一个碧眼高颧、紫色伛兜面孔,张着簸箕大的红嘴,乃是个半老妇人,手持焦木短棍,恶狠狠横踞在上;旁边立着一个短小身材、伛偻苦楚形状的男人,朝着左侧神厨角里,却是为何?正待要问,那驴夫摇手道:‘莫要开言,走罢走罢!’只得上驴行路。P9-12
《豆棚闲话》是一部清代白话短篇小说集,成书于明末清初顺治到康熙年间(1644-1722),编者是圣水艾衲居士,其真实姓名和身份已不可考,胡适认为艾衲居士是杭州人,因为“圣水大概就是明圣湖既杭州西湖”。
《豆棚闲话》共十二则,各则独立成篇,每则一个故事,每个故事都由一些人在同一豆棚之下轮流叙说,故以书名。这种短篇连环的结构方式,类似于西方古典名著《天方夜谭》、《十日谈》,在中国小说史上尚属首例。
《豆棚闲话》中的十二个故事各不相同,人物之间也没有任何联系,是典型的闲话。小说题材广泛,从天下大事到柴米油盐,从历史到现实,开篇从妒妇说起,有范蠡、西施、破落户、败家子、乞丐、和尚、瞎子、吃白赏的、叔齐、强盗,最后以老儒谈天说地结束。《豆棚闲话》看似闲散,实则立意明确,结构严密。作者在书中说:“莫把‘闲’字看得错了,唯是闲的时候,良心发现,一言恳切,最能感动。”仔细品读,会发现十二个故事其实都表达了一个意思:反虚伪、倡真诚。这样,就把看似没有联系的故事串了起来。作者又巧妙安排,紧抓豆身、豆棚,每篇先谈豆,由此引申开,然后写众人每天聚到豆棚下开始闲话,安排得自然巧妙,没有且听下回分解之类的套话。由于作者对豆十分了解,每次谈豆都不枯燥,从种豆说到开花、豆熟,生活气息浓厚。作者又采取变换故事讲解者的办法,每天的故事都由不同的人来讲,今天是听众,明天又变成讲故事的,角色变换自然、贴切。
《豆棚闲话》具有相当的社会现实意义,小说中不少篇目都不同程度地反映了明代末年的社会现实,或直接抨击和讽刺投靠清政府的明代士大夫文人,或揭露明末吏治腐败、世风日下、人情浇薄的现象。作品谈古论今,恢谐生动,意味隽永,善于就历史故事做反面文章,冷嘲热讽,语言酣畅,在清朝拟话本小说中堪称上乘,问世后即产生广泛的影响。
《豆棚闲话》在艺术上颇有可称道之处。小说语言运用得得心应手,赞美真性情的人时,充满真情;贬斥伪君子时诙谐风趣,极尽挖苦之能事……事事说得有趣,刺得痛快,“极意搜罗,恣口谐谑”,如“冷水浇背,热炎烧心”。小说的人物也写得活灵活现,写叔齐下山前的心理活动,患得患失,全在一个“利”字,十分传神,典型的封建官场中的心态。强盗也不是个个罪恶滔天,多是由于小时候娇生惯养,形成好吃懒做的恶习,最后走上了打家劫舍的歧途。如写两个瞎子拜成把兄弟,刚发完“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誓言,就为一点点吃的争得面红耳赤,被人骗了,还说人好,使人读后不由得不发出笑声。
读《豆棚闲话》,让人恍惚间觉得自己也在豆棚下,坐小板凳,摇大蒲扇,看绿叶青豆,听人讲古往今来的故事,真有新雨才过、暑热顿消之感。 此次再版,我们对原书中的笔误、缺漏和难解字词进行了更正、校勘和释义,对原书原来缺字的地方用口表示了出来,以方便读者阅读。由于时间仓促,水平有限,其中难免有所疏失,望专家和读者予以指正。
编者
2011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