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书生意气(1941年-1944年2月)
1.奴化刺激
九一八事变后,吴世辅的爹,为抵制给鬼子当劳工,被毒打,受重伤,以至丧命。临终,拉着仅八岁的世辅说:
“爹是被……日本人,打死的,你要……”
世辅妈忍着剧痛,一肩挑起千斤重担,牢记丈夫的嘱托,就是再苦,也要供世辅念书,好让他学点本领,为中国人争口气。
当时的“满洲国”废除了私学,世辅到县城上了高小。他最讨厌上“日文会话课”,唔哩哇啦的,觉得有股屈辱的滋味,陡地,他想起了在老家苇溏沟,与妈妈赶驴子碾面时的一段对话,那是由一声火车的汽笛声引起的。那汽笛从八里外的旧站传到这立着四堵墙,却露天的碾坊,妈妈叹口气说:
“如今开火车的都是日本人了。”
他问:“为什么?”
妈说:“因为我们当了日本的亡国奴了。”
他又问:“啥叫亡国奴?”
妈说:“亡国奴好比这头驴子,任意让人家使用,随意让人家用鞭子抽打。”顿了一下,妈又说:“但我们毕竟是人,与蠢驴子不同。”
世辅和奶奶低价租了赵二少一间小耳房,以节省住校的用度消耗。
二少有三进院,一个哑巴火头和一个年轻寡妇,帮着看家干杂活。那二少整日混得一班不知亡国耻的梨园子女,与日本商人寻乐子,在西厢房咿咿呀呀地唱。吴世辅有时觉得奇,把指头蘸着唾液捅破窗纸,踮脚往里瞅,不曾想,他瞧见秦芳的娘,被日本人抱着亲嘴,她忸怩着,但又无奈,眼里泡着一团泪。他愣怔了,突然有人牵他的衣襟,他回头瞧,偏偏是比他小三岁的秦芳。她问:
“世辅哥,你瞧见啥?”
世辅捂住她的嘴,忙拖着她离开。小秦芳莫名其妙地嘟着嘴,小辫儿颖儿颖儿的。
世辅哪里知道,秦芳妈被丈夫抛弃,为生活计不得不在日本人怀里强装卖笑,这个中滋味,究竟有多苦?而她,又是瞒着自己的闺女和左邻右舍。然而,她的隐私,被世辅发现了,他幼小的心灵里,就对这个“没骨气”的女人产生了鄙夷之情。然而,他懂事、嘴稳,生怕伤了他的小朋友秦芳的心。
秦芳,瘦窈窕身材,郁郁寡欢,只有和世辅在一起时,脸上才有笑容。她小鼻、小眼、小口、小耳朵,然眼珠很黑,像黑葡萄,整个人可以用四字形容:玲珑剔透。往往,天色向晚,世辅的奶奶在炕上捻麻绳,世辅伏在炕桌上写倣,秦芳呢,却站在地下,靠着墙和他们闲聊,两条小辫儿甩搭甩搭,她用小手甩过去又探过来,那系辫梢的红毛绳结了又解,解了又结,黑油油的两眼珠儿,不时在世辅身上打转转。
有一天黄昏,世辅正背书,秦芳跑进来,拽上他嚷:“快,快,不得了,小,小叶叶她……”
吴世辅吃了一惊,忙把书放进抽屉,跟她往出跑,问:“小叶叶怎么了?”
小叶叶,是偏院瘸婆子的孙女,瘸婆的儿子是个人力车工人。媳妇有天回娘家途中,碰到日本鬼子,被糟蹋后用刺刀挑了。瘸婆和小叶叶靠儿子拉人力车挣脚钱糊口。数九寒天,叶叶在日本工厂的门口捡焦炭,她衣不蔽体,小指头冻得油光发亮。有时世辅和秦芳放学回来,遇到小叶叶捡焦炭,就帮着她捡。他俩此时正往偏院跑,瘸婆凄惨的哭声传进他们的耳朵:
“天老爷呀,你怎不睁睁眼……”
叶叶家门口围着一群人,有世辅奶奶,秦芳娘,赵二少,哑巴,还有几个常来的戏子。人力车打在门外,叶叶爹坐在车杆上闷闷地磕着旱烟锅,脸色铁青。那只捡焦炭的筐子倒了,倾出一片炭渣,染着渍渍血迹,瘸婆抱着气息奄奄,血肉模糊的叶叶咽哑凄切:
“天爷呀,怎不长眼……日本人搅得俺……家破人亡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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