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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惑之年,对于生存,高玉茹第一次有了危机感。
没等走到地方,不知谁喊了一嗓子:“踩死人了!”如同在人群里丢了一颗重磅炸弹,接着她的腿便软了,手里攥着的塑料袋不自觉地松开,哗哗地响……
中东市场旁的这家超市是三天前开业的。据说开业期间所有商品让利促销,并且满一百返十元代金券。最抢手的便是半价出售的优质大米及买一赠一的豆油。
说不动心是假的,在周围到处都是“涨”声响起来的时期,这是多么振奋人心的消息,况且高玉茹工作的地点离那里那么近,她几乎每天都能在楼上眺望这样的景观:黑压压的人群,见首不见尾的队伍,忙着维护秩序的保安人员与满载而归的顾客偶有的摩擦,购物小票飞得遍地都是……谁都看得出,“便宜”不是白占的,现在只要叫个地方说打折,老百姓就跟抢东西一样蜂拥而上,抢不着都有负罪感,不少花钱不说,拼的还有超强的体力和耐力,从超市入口到排队结账只是走完万里长征的一半,最麻烦的是如何带着这些东西回家,先不说这地方离客运站很近,打车有难度,就说大家不远“万里”,长途跋涉的目的是什么,省出的钱要是与打车费持平,那这一天的“拼搏”还有什么意义,所以公交车的拥挤是必然的。这也是高玉茹迟迟没有“出手”的原因,她下车的站点距她家至少还有十几分钟的路程,她家住七楼,顶层。还有,她是家里唯一的劳动力。
但是昨天下班,由于亲眼目睹了两个老太太的“壮举”,这种思想被强烈扭转。那可是七八十岁的人,背都弯了,手上竟提了四桶豆油、两袋半大米,还不算一大袋子零散的比如绑了盆的卫生纸之类的物品,怎么不让人惊叹。东西挡在过道中间平地制造了许多路障,拥挤中有人接二连三地被绊到,伴随着刷卡机的“老年卡”语音提示,只惹来频频侧目,众说纷纭。没人争先恐后地让座,更多人坚信有这种体力站一下是不要紧的,就在其中一老太太准备坐在大米袋上时,离她们不算近的一对年轻夫妇不是很情愿地站了起来。两个老太太也顾不上道谢,费九牛二虎之力将物品生拉硬拽到自己跟前,这才开始兴奋地估算起自己的劳动成果,纸省两块,豆油省八块,大米不到一块钱一斤,还不忘了相互交流心得,有哪些特价的不小心错过了,讨论着购买限量版商品的诀窍,还有明天相约来这儿的时间,大有活动不结束她们就不收手的架势……吐沫星子飞溅,神采飞扬,站在旁边的高玉茹就觉得有点儿惭愧,人家老太太那么大年纪都能长途跋涉地慕名而来,我这四十多岁正值壮年还占着近水楼台独特优势,怎么就能退缩呢,这省点儿,那省点儿,日子不就是这么过的吗,省出一天工资还赚到了。
高玉茹义无反顾地决定加入日益高涨的购物大军。
中午匆忙吃过几口饭,也提了个塑料袋往超市奔,可是,没等走近,却接到了这个震惊的消息——有个老太太被踩死了!
确信是被踩死的?!
不确信。有人猜测老太太可能有个什么心脏病之类急症什么的,在拥挤推搡中正好发作,但倒地的时候,众人来不及躲闪确实在她身上踩了好几脚,那是有的,因为场面很混乱,所以就有了衣服上那些大大小小的鞋印……
高玉茹打憷了,像好多个围观者一样,眼看着急救车呼啸而来,眼看着它无声离去。接着就是人群里各种各样的声音,像空气弥漫了四周,最多的是惋惜,“省那点钱干吗?!怎么就那么想不开,那么大岁数了在家好好待着不好吗……”还有人跟着附和,“可不是,这样人也不知咋想的,我们楼上老太太逛个批发市场也起早贪黑地挤公交,上班时间这么紧张,人那么多,跟着添什么乱……”
高玉茹的胸口一阵阵地发闷,人走了,说什么都没用,大家也许都在想,自己为了生活倒还说得通,上有老下有小,月供房贷柴米油盐,吃喝拉撒睡,每天睁开眼好多个窟窿等着,可是老太太呢,到了这个岁数已不需要为生活奔波,又是何苦呢,散散步养养花或是打个牌看个小孙子,享受下生活,不好吗?她想到昨天两个老太太脸上那神采飞扬的兴奋劲儿,那也不仅为了省钱,而是一种追求,别人不知道,高玉茹自己清楚,节省是一种习惯,就像穷是一种习惯一样,无论过去多少年,无论境况是否改变,那些根深蒂固的东西是改不了的。老人常说的“穷怕了”,是怕了,而且是怕到骨子里了。
可是,就这么走了,值得吗?
车子已经走远,高玉茹的目光却迟迟收不回来。
上衣兜里的手机响了,那单音的乐曲像讨债鬼一样催得她心里烦躁,“妈,我们下周有演出,要买服装还有鞋,给我汇两千块钱。”儿子打电话基本都为了一件事——钱。而且每次都要得理直气壮,从前她不仅不反感,多少还有点儿引以为傲,活着为什么,为了孩子,挣钱干什么,挣钱给儿子花,这是天经地义的,古往今来唯一不让人感到心疼的事。穷人富人在观念上没什么本质的区别,能败在自己家孩子手里,都心甘情愿。可当有一天你发现,这花钱的速度风驰电掣,涨幅堪比房价,没有预期,无法调控,你也不知道他将来能不能自给自足地生活,就不可能不去担忧,还有,她还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工薪阶层,如果老年人的过度节省算是不可理喻,那像小光这种过度挥霍的算不算是把刀架在脖子上?总想再苦不能苦孩子,这就是她想看到的结果?
两个时代,两个极端。
“买个服装要两千,你知道你妈一个月挣多少钱?”
电话那边儿略有停顿,随即传来嘿嘿一笑,“妈,这不是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吗,这是学校搞的吗,也不是我能预见的,谁让你儿子站最前排,帅得一塌糊涂,你能看着他穿得邋邋遢遢的给你丢人,我这是保守数,两千还不一定够呢,我看王强光买的衬衫就花了一千八……”
“儿子,王强他家是干啥的,你家是干啥的,跟他能比起吗?”
“那跟谁比,跟卖菜的,跟扫地的、务农的,我这身边也没有啊,当初报志愿你也没说让我往县级以下城市报啊,再说,你们也不趁个农村亲戚,打小就把我送过去,那得省多少钱……”
小光口才很好,一开口就跟个机关枪扫射似的,她不知道这点像谁,反正她和老于都不是耍嘴皮子的人,
“行不行给个话啊?”儿子张了血盆大口在等着呢。
“你这周回家吗?”她想起今天已经是周四了,“能回家就回家取吧。”
“不回,上次不是说了报了韩语班嘛,对了,报名费还是王强帮我垫的,一千三,你最好现在就给我汇,人家都买了,就差我了。”
“小光,我跟你说,汇钱可以,但你真得花得仔细点儿,知道吗……”
“行了,行了,都会背了,你快歇会儿吧,我上课去了,顺便把我手机费也存了吧……”
“你自己不能存吗?”她记得小光学校楼下就是移动营业厅。
“你一个月就给我那么点儿伙食费我不得省点花?”
……
高玉茹没有再说什么,将塑料袋塞进了兜里改变了路线,小光手里有个工行卡,是从他上高中时办的,为了汇款方便,她现在真庆幸那只是普通的不能透支的储蓄卡,前些日子听办公室里的同事都在谈论信用卡的种种好处,她留了心,跟着打听起来,她想不明白,现在为什么要提倡超前消费,那不是钱哪,那不用还吗?还什么积分换礼品,那不都是自己的钱换来的,买了上万的东西就兑个锅碗瓢盆的有意思吗?想指望消费能领部车回来,痴人说梦,曹雪芹活到现在或许还有可能。还有她们探讨的那个如何用信用卡拆东补西的还款方式,听着都心惊肉跳。她真不敢想象,有一天小光手里要是拥有这么一张卡,那还怎么得了。
一个“正在装修,请您谅解”的牌子挡住了去路……
万宝街的工行不是最近的,但是坐公交车最方便的,下车即是,不用多走,高玉茹只想到那里窗口多,办理业务非常有效率,可她想不到,在这里,十几分钟前刚跟她通过电话的儿子奇迹般地出现了。
工行对面是新开的购物广场,透过明晃晃的玻璃窗,她一眼便认出了正在扶梯上的于小光,在他身边还有一个穿着颇为时尚的年轻女孩,于小光的手正搭在女孩的肩上,两人有说有笑的很是亲密,高玉茹几乎如条件反射一样冲过马路,等进了广场沿着扶梯一层层找上去,却不见了两人的踪影,四周到处是专卖柜台,模特儿身上的高档服装贴面镜子一样的刺眼,她左顾右盼,正琢磨着会不会是自己眼花看错时,又看着两个年轻人笑着走进了向左的一个宽敞的通道,她的心一动,跟在后面也走了进去,两旁是夸大的宣传图片。越走就越幽静,心里也越是了然,这是电影院。她总算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儿子正捧着大桶的包米花和可乐与女孩向检票口走去。她站在那儿,大屏幕上滚动着今日将要播出的系列电影时间列表,标着八十、九十乃至一百二十不等的票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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