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京官与学政
一 龙泉初试
1863年张之洞科场告捷,授职翰林院编修,是他跨入仕途的第一步。他经历了十年科场上的坷途,最后虽然成功了,当然有他成功的喜悦;但更多的是历尽艰辛的沉思。他知道,宦海生涯,海天茫茫,顺利时能乘奔千里疾风,破万里惊涛;而不利时,将为汹浪阻遏甚至舟倾客沉。然而,十年科战,自己毕竟是胜利者,他抱着对封建国家的忠心,载着曾经失败过的经验,怀着对两宫太后和圣上的感激,跨上了黑沉沉的仕途之路。
他向仕途跨去的第一步便遇上了胜保被逮之案。
胜保,字克斋。满洲镶白旗人。1840年中举,由国子监助教转翰林,历任光禄寺卿、礼部侍郎军职。在太平军攻占南京之时,被清廷派赴江南帮办江北大营军务,迁升钦差大臣。后又派往河南镇压捻军,曾招抚苗沛霖、李昭寿、张龙、宋景诗、刘占考等,在清将中占有一定地位。1860年,英法联军进攻北京,胜保受命在京东布防,于八里桥战役中,阻击联军而负伤坠马,受到咸丰的褒奖,有“忠勇性成,赤心报国”之语。1861年,那拉氏发动北京政变,胜保拥兵为其援,又得以信重。1862年再派往西北进攻回民起义。战功与依重,不断滋长了他的骄纵与傲横。
有人说他平生最慕为雍正所杀的年羹尧,是因为他处处模仿年羹尧。如胜保以钦差大臣衔督军入陕时,摆出御驾亲征的派头,每食必仿照传膳之法,菜肴一式两盘;哪样菜好,又仿照赐膳之样,便传谕赏给下属。军行陕西同州时中午吃了一盘韭黄,晚饭突然又要吃,厨子一时拿不到,当场把那个厨子砍死在饭桌前。这就是故意跟年羹尧学着做的。做钦差大臣出师,对河南、陕西两省巡抚行文,不用平行的“咨文”,而以朱笔书下行的“札文”。文案劝他切不可如此,他竞大言:“今日之钦差大臣,即昔日之大将军,大将军对督抚行文皆用札,故我亦用之。”这也在学年羹尧。陕西有副都统高福,出言顶撞了他,胜保怒呼以军棍杖之。高福说同是二品官,无权执以杖刑。胜保冷笑:“我杀你都应该,何况打你!”果然命人打了二百军棍。
他的骄纵不光是对下属,即是写奏疏,也常用这样的话:“古语有云:‘阃以外将军治之’,非朝廷所能遥制。”还说:“汉周亚夫壁细柳时,军中但闻将军令,不闻天子诏。”这不仅傲气冲天,且在藐视太后妇人、皇帝稚幼了。
胜保的骄横,先为各省督抚所弹劾,随后京内京外交章严参,不计其数。最要命的一疏是河南巡抚严树森,参他“回捻癣疥之疾,粤寇亦不过支体之患,唯胜保为腹心大患。观其平日奏章,不臣之心,已可概见。”奏疏为慈禧看毕,触到她的大忌之处,那时肃顺等被杀不到一年,她对权臣的跋扈,警惕特深;八大臣去年对她的藐视和不礼,至今恨犹未解,如今出了个胜保,竟敢如此乖张,如不及时裁制,定是又一个肃顺,又一个年羹尧。然而,胜保毕竟在北京政变中立过大功,慈禧还想给他个知过图新的机会。
谁知胜保骄病已深,京内外的亲信不断密信告诫,胜保毫不介意,日加骄恣狂横。大军西行,随军的姬妾竟有30多个。这还不够,所经之地,更劫妇掠女,无所不至。贪色之外,又加侵渔,上面拨来的军饷,他信手挥霍。一次,后军在同州遇伏大败,死伤枕藉,军官雷正绾痛哭入帐,求发恤赏,哪知军饷早为胜保挥霍净尽,无法救恤。以致受伤的士卒,躺在他的辕门之外,彻夜呻吟,胜保也不去理睬。不仅如此,待他军行西安后,日望陕、豫、晋各省回捻合军进攻潼关,竞安坐城内,按兵不动;且私自发函欲调包藏祸心的苗沛霖由皖入陕。这使清廷又惊又恨,一面派调大军堵击苗军入陕,一面飞章命令在豫西浙川作战的多隆阿,兼程北上,援救潼关,密谕他拘捕胜保。同时密谕僧格林沁查办胜保,谕令是这样写的:
前有人奏,风闻苗沛霖欲统逆练一两万人往投胜保,恐到陕后勾结回匪,肆行无忌,请饬堵截。又有人奏,胜保自去春督师直东,以至入皖入陕,所过州县,非索馈千金或数千金不能出境,稍有羁留,官民尤困。随营之妓甚多,供亿之资不少。又有人奏,胜保上年督兵直隶,路过衡水,悦民间女子招至营中阅看。又纵容委员滥卖功牌,至今直省拿获骑马贼多带有胜营翎顶执照。本日又有人奏,胜保以一寒士,自带兵以来家资骤富,姬妾众多,揆厥由来总由滥保取贿赂;虚勇冒口粮;勒派充私囊。本年督兵赴皖,挈带眷属同行,女眷大轿有数十乘,闻四眼狗家眷亦为胜保所有等语。以上胜保贪渔欺罔各劣款,系近日节次有人参奏,情节大同小异,似非虚诬;僧格林沁久驻河南安徽交界处,所见闻自必较确,着即按照所参各款据实复奏。
不久僧格林沁即查复上奏,证实了上渝中所指出的各项罪行,清廷加快了捕杀胜保的步子,更加催促多隆阿北上西进。多隆阿得令率7000轻骑,由紫荆关北上,日夜兼程,11月中旬至潼关,会合了副都统德兴阿。为安胜保之心,先在同州向回民起义军发动攻击,连连打了几个胜仗。随后挥军西进,直至把大兵布置妥当,率队高擎圣旨进入胜保的辕门后,胜保还以为是援军出关,乐哈哈地迎接多隆阿入帐。岂知出得辕门,多隆阿率领的亲兵已将他的行辕团团围住,只见刀枪耀眼,寒气森森。多隆阿迎头断喝:“胜保接旨!”平日横行跋扈的胜保,见此情景,也不由“扑通”一声跪倒在设于大堂内的香案面前。多隆阿昂首扯喉,厉声宣读上谕:
谕内阁:前因陕西回匪猖獗,特命胜保以钦差大臣督办陕西军务,责重任专,宜如何迅扫贼氛,力图报效。乃抵陕已经数月,所报胜仗多系捏饰,且纳贿渔色之案,被人纠参,不一而足。实属不知自爱,有负委任!胜保著即行革职,交多隆阿拿问,派员迅速押解来京议罪,不准逗留。多隆阿著即授为钦差大臣,所有关防即著胜保交多隆阿祗领。所部员弁兵勇,均著归多隆阿接统调遣。钦此!
接着一声令下,褫夺胜保的顶戴花翎、查抄私有、收回关防印信。一切停当之后,押解胜保东行赴京问罪。
常言说,树倒猢狲散。就在胜保跪在香案听旨的那一刻,他的文武部下,能溜即溜、可躲即躲,余下的大都投入多隆阿之军。留在胜保身边的只有两名马佚、一名老仆,这都是他任京官时的旧人;另外,还有一名文案名叫吴台朗,也自觉自愿地留下来,为胜保作伴。这个吴台朗是在咸丰年间被革职的军中文案,后投奔胜保,被胜保力举为道员,仍充军中文案。由于对胜保衔恩,况且他也确实无路可投,所以仍旧陪着胜保。
直到第二年1月底才押至北京,关进刑部的提牢内。清廷对胜保的处治,不存在像前年杀肃顺那样的急迫形势,只是隔三差五地慢慢地审问。几个月过去了,除了胜保的死党,如江南提督李世忠(即李昭寿)上奏疏替胜保说情外,别的人明知胜保案情重大,也都不想沾惹是非,躲得越远越好。毕竟是患难之时见知己,还是那个从西安陪着胜保入京的吴台朗,看到胜保被押数月也不见动静,认为上头无意杀死胜保,如果替他上折求情,也许尚有一线生机,自己将来也就更可攀附胜保,青云直上。
原来他有个弟弟吴台寿,掌山东道御史,他知道言官上疏言事,轻易不致获罪,所以就同另一个胜保的死党蔡寿棋(革职翰林,曾在胜保营帮忙,胜曾对他有接济之恩)找吴台寿策划为胜保请求开脱。吴台寿一是碍着朋友兄长的面子,二是兄弟手足,荣辱与共,也就旁不顾及,以他平日练就的御史特有的手笔,旁征博引,写就了一个为胜保辩冤的奏稿,誊正后便递了上去。对言官的折子,上峰的态度自然慎重,困言官为朝廷谏言而设,谏言是言官的专责。既是专责,便有专权;何况,正如有人比喻的那样,言官像一群胡蜂,动一个来一群,都察院的御史、六科里的给事中、翰林院里的学士等官,都是结队成群,不可轻动。谁晓得吴台寿的折子不高明的地方,是维护胜保却触犯了另一个言官御史赵树吉。这一触动,正像碰到了胡蜂窝,胡蜂便成群地扑向吴台寿。
他们的进攻,却觅准了新科得中的张之洞。这是因为之洞在几场考试中,认识了御史刘芝泉。芝泉见他新科得志,文章又有新琢的峰角,正可拉他做胡蜂群里的一员猛将;之洞也觉龙泉新磨,正可一试锋刃。何况胜保的案子是犯在慈禧太后手里,慈禧太后对自己有科场提拔之恩,现在正可报效。于是,稍经商议,之洞便同意为刘艺泉御史草疏弹劾吴台寿。
之洞代草的这篇奏疏,中心是揭露吴台寿“朋党挠法,饬词挟制”,指出吴台寿是“荒谬诞妄,肆无忌惮,实为台谏中卑鄙无耻之员”。之洞知道,这篇奏折即使不要其命,也足夺其官。奏折揭其“悖谬有八”:首谬是说胜保之武功为咸丰推崇,为武功之首,故诬胜保者诬先帝。之洞驳其悖谬在于,此次逮问胜保,出自皇上,是直诬当今皇上诬先帝也。悖谬之二是,胜保功大于过,不应治罪。之洞举年羹尧功大,而因跋扈而被赐死,足证其悖谬。悖谬之三是,原折奏“胜保有克敌御侮保卫地方之功,无丧师失地贻误大局之罪。”之洞列举胜保纵容苗沛霖、为捻军击败等事实痛揭其谬。悖谬之四是,原折说办胜保之罪将使“将帅寒心,叛人借口”。之洞驳其“以两宫深隔九重,皇上冲幼,遂为此诬妄之言,意存禁吓”,使朝廷转受制于将帅,等等。奏折还揭露了吴台寿之见吴台朗为革员而被胜保纳叛授举为道员,故“该御史效命私门,甘心鹰犬,且冀起用之年为三窟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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