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氓先生(1903—1990)是老革命,又是文学家,还是一位谙熟版本目录学的学者。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三联书店出版过竖排本《一氓题跋》、《存在集》、《存在集续编》等一氓先生的几部著作,其中《存在集》及其续编的内容基本上是一氓先生晚年所写的随笔、序跋、读书记等,有的包含了很高的史料价值,有的则体现出深厚的学养,还有不少文章谈及书人书事,意趣盎然,颇得读书人喜爱。
三联书店八十年代出版的《存在集》现已极为稀见。今将《存在集》和《存在集续编》中主要与读书有关的若干篇章汇集成册,大略按内容编次,改为横排出版,以飨今日读者。
李一氓先生是老革命,又是文学家,还是一位谙熟版本目录学的学者。一氓先生的随笔,序跋、读书记等主要集中在《存在集》及续编中,现将《存在集》和《存在集续编》中主要与读书有关的若干文章汇集成册,有的包含了很高的史料价值,有的则体现出作者深厚的学养,意趣盎然,颇得读书人喜爱。
一
我在成都念的中学(1919年到1921年),那是一所能寄宿的成都联合中学(现成都石室中学)。星期一到星期六,都在食堂吃饭。但星期天就自由了。有时出去吃零食,有时也出去吃顿午饭。吃零食的地方,大概是青石桥的一家包子铺,吃金钩包子,馅子是猪肉和大海虾米。四川叫黄色的大海虾米为“金钩”,故名。丁字拐,在中学校址文庙前街的邻近,有一家粉蒸牛肉和粉蒸肥肠的小铺,用的小蒸笼,现在四川还是这样的,吃几笼也就饱了。当年物价甚贱。值得回忆的还是那处吃午饭的地方。
现在叫“快餐”的,其实在成都六十多年以前就有这种经营方法。饭馆名“蜀腴”,地址在新街口,饭馆系租用一家巨宅的轿厅。大宅院一进大门就有这么一个五开间的大敞厅,可以上下轿子,原来亦停放轿子。只卖饭,不卖酒。菜就是蒸的、炖的、红烧的,或某些冷菜,没有炒菜。这样,菜都是预先准备好了的,一点菜就上菜,都是一份一样。如我们五个客人,可以点三份什么菜,或六份什么菜。蒸的:有粉蒸牛肉、粉蒸猪肉、粉蒸肥肠、蒸腊肉、清蒸杂脍、蒸扣肉,蒸鸡块……。炖的:有白肉片汤、肚肺豌豆汤、冰糖肘子、炖牛肉……。红烧的:有红烧鸡、红烧肉、红糟肉、红烧肥肠、红烧牛肉、红烧猪蹄……。凉菜:有麻辣鸡丝、蒜泥肉、酱肚、酱肝、凉拌牛肚子、炝白菜、香肠……。每天预备二十来样,而且菜味都很好。吃饭,不算饭价;泡菜,一碟一碟放在另一桌上,自选自取,也不作价。既无炒菜,一点就上,所以上菜很快。完全称得上是“快餐”。那时,我们都是些中学生,说的好听一点,甚为淘气,一去四五个同学,只要三四样菜,既然米饭和泡菜不要钱,就尽是吃饭和泡菜,三四样菜还点那种最便宜的。一顿下来,不会超过一元钱。少不更事,现在回忆写出来,殊无意义。不过我在追述那种快餐式的经营方法,即是现在,也还值得宣传一下。
二
成都当年,我的中学时代,还有几个好饭馆。经营方式类似“蜀腴”的还有一家名为“朵颐”的,不过它有炒菜,可以喝酒,菜都是中等的,无非鸡、鸭、鱼、肉而已,不备海味,所以取价也是比较合理的。
另有一家名“枕江楼”,在锦江边上,入门差有花、木、石、竹之胜,楼上一间一间分隔开来,开窗面对锦江,颇能远眺村野,所以生意不错。当然烧的菜是上好的,四川内陆,除鸡鸭鱼肉之外,贵海味,如干贝(四川名“珧柱”)、鱿鱼、海参等,这个楼都做得不错。有一个蒸干贝,我至今还能记忆,比现在北京城各大饭店烧的都强。它用独蒜作底——不是好几个蒜瓣合起来的那种蒜,而是每个蒜都是一整个圆锥体,上面放上最好的干贝,也是一个一个的,不准弄散。蒸熟后端上桌面,一股特有蒜香味,非常引人。这时熟蒜已烂如泥,吸收了干贝的鲜味,已无半点生蒜味。这个菜反客为主,不是欣赏主菜干贝的味道,而是欣赏底菜独蒜的味道了。类似的做法,还有一个菜,豆腐鱼。用嫩豆腐(北京城的南豆腐)烧鱼,当然要用辣椒了,烧好后,碗面上红和白相衬。豆腐盖在鱼上,看不见鱼,只看见豆腐。也是反菜,以吃带鱼味的豆腐为主,鱼就没什么意思了。这个楼另有一个外号,江湖人称“整猪楼”。因为菜价极贵,要上枕江楼必须先要带上较多的钱,四川俗称有钱的人为“肥猪”,故得此名。虽然如此,顾客们仍愿去当“猪”,因为菜实在烧得不错。成都当时还有一家最高级的餐馆,名“聚丰园”,为军阀官僚光顾的所在,普通学生吃不起。我也只是被人带去吃过一次,现在亦说不上吃过些什么了。
当学生,自然不会随便就去上枕江楼,更不要说聚丰园。四川风俗作兴坐茶馆,至今犹然。学生们在星期天,少数去南校场踢足球,走亲戚,出城游杜甫草堂等,大多数都去少城公园,或劝业场坐茶馆。本事就在一个坐字,大概一坐就坐六七个钟头。喝茶之外,还可以会朋友、扯闲谈、吃零食、看当天的报纸等等。也可以在茶馆里叫几样菜吃午饭,菜也做得不错。不坐茶馆的话,有时去逛以薛涛井著名的望江楼,那里也有饭菜;有时则到皇城坝去吃一顿牛肉。皇城坝是成都回民聚居的地方,有很好的清真菜馆。现在成都的皇城坝已变样了,更找不到一处清真菜馆了。写此一美好回忆时,不胜感慨之至!
恕我见闻不广,四川菜总是以味为主。作兴搞那些花哨点缀和玩意儿,不知始于何时?并且变本加厉,以看为主,吃起来并不怎么样。
三
1932年我离开上海到江西根据地。1934年冬我到闽赣区前线视察工作,当时正是放弃太宁、退守建宁的时候。我得了副伤寒,也无什么有效的药,只要肠壁不破,耐得了高烧,四个星期的周期,它会自然逐渐好起来的。主治医生是我的同乡,前方卫生部长彭真同志。可惜他在长征中被国民党飞机投弹,牺牲了。
病好以后,杨尚昆同志那时当前线政治部主任,发了我十个银元的休养费。临行前,李克农同志问我,你就不感谢彭部长了?其实是要我做一顿饭,美其名日观音请罗汉。大概一桌八九个同志,我记得的有朱总司令、杨主任、李克农同志、彭真同志。还有谁?我就记不起来了。反正客人中四川人占了一半,我就放胆做辣椒菜。那时是战争年代,建宁也不是什么通都大邑,而是闽赣边的一个小城,找不出什么好的原材料,只有鸡和肉,鱼、鸭都没有。但是将就着配罢。江西、福建(四川、湖南同样)有一种块根,名地瓜,或名地梨,切成片配在猪肉片里炒盘“滑肉”刚好。建宁出建莲,拿莲子剁成泥,仿扁豆泥,做成莲子泥,又甜又烫,亦还行。当然还有麻辣鸡丝、麻婆豆腐之类,把所能配凑的都配凑上了。同志们吃了之后都满意,我也就交待得过去了。
我还想前方成天是大米饭,这次该吃顿“臊子”面。我就擀了鸡蛋面,并向街上买来几大碗豆腐脑,做成“臊子”豆腐脑汤面,大家都觉得新鲜,爱吃。不过饥者易为食,今天同志们未必肯来吃我做的菜,我亦未必能做出什么菜来。但是十年之后,抗日战争期间,1944年我又在新四军军部露了一手。
四
1934年秋天,开始了长征。
在长征路上,有时供给好,有时供给不好,这主要看地区了。湖南、四川都不错,广西、贵州、云南差一点,当然更差的是川西北和甘肃。不管生活怎样,都过来了,五十年前的事,只要是长征,总是一段美好的回忆。
除大锅饭外,行军驻下来总有自己做东西吃的机会。行军路上,很难找到茶叶,茶叶无法假造,就假造咖啡。饭后,弄点麦子来用油炒成接近炭质时,下半瓢水,一煮,水色变黄,带苦味,无糖,加点糖精,一杯咖啡就出来了。这成为我们几个人长征中经常用的办法。
长征的路线大半是产米地区,每天每顿都是米饭。有时想办法换口味,假如寻到猪油、面粉,又能从老百姓家中借得平锅,就自己做锅贴。我们都是南方人,不知吃水饺是件大事,无论如何,一样的材料,一样的做法,经过煎烤,锅贴比水饺香。愈做手艺愈纯熟,我们的锅贴甚至出了名。
过云南宣威时,弄到大批火腿,可惜的是炊事班把它剁成块状,放进大锅,掺上几瓢水,一煮,结果火腿肉毫无一点味道,剩下一大锅油汤。有的同志很精,申明不向公家打菜,分一块生火腿,自己拿去一蒸,大家这才知道宣威火腿之所以为宣威火腿也。在这点上,萧劲光同志收获甚大,他的菜格子除留一格装饭之外,其他几格全装了宣威火腿。这使我想起了邵式平同志,而他的水壶不灌解渴的水,却满盛一壶茅台酒。离开茅台几天之后,他还有得喝,令人不胜羡慕之至。
长征生活最苦的一段当是在川西北的两三个月。那时把口粮包干了,不开大锅饭,每人分的口粮规定吃五天,实际上我两天半、三天就吃完了。准备大饿两天。可是天无绝人之路,行军到一个地方,有村落,地上有新的豌豆苗,有萝卜干,还找到酥油,即牛奶油,我分得一大茶杯,这可救命了。吃了黄油,不禁精神抖擞,我相信它的营养价值极大。那时,董必武同志同我们一路行军,有个同志送他半只野羊腿,他知我们有点烹调本事,就交给我们做,讲明平均各分一份,我们当然乐意接收这个小任务。
冲过腊子口之后,以胜利姿态,进入甘肃。第一晚在甘肃临洮县属的哈达铺,几个人合资共得银元一枚,买了一只羊。我们遵从这里回族的风习,杀羊的事请卖主照规矩办,有个方向问题,我们全不懂。羊皮归卖主,我们只要羊肉,所以价当如此。我们几个人把羊分为若干种做法,当然有羊肉锅贴。只需一顿饭,我们几个人当晚就把一只整羊消灭了。至今,我回忆起来,自己亦不大相信,而事实确实如此。
长征结束了。前期行军,同单位的有潘汉年同志、黄镇同志……;后期行军,同单位的有萧劲光同志、宋时轮同志、周士第同志、成仿吾同志、冯雪峰同志,有时还有徐特立同志和董必武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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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一氓先生(1903—1990)是老革命,又是文学家,还是一位谙熟版本目录学的学者。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三联书店出版过竖排本《一氓题跋》、《存在集》、《存在集续编》等一氓先生的几部著作,其中《存在集》及其续编的内容基本上是一氓先生晚年所写的随笔、序跋、读书记等,有的包含了很高的史料价值,有的则体现出深厚的学养,还有不少文章谈及书人书事,意趣盎然,颇得读书人喜爱。
我店八十年代出版的《存在集》现已极为稀见。今将《存在集》和《存在集续编》中主要与读书有关的若干篇章汇集为《一氓书缘》,大略按内容编次,改为横排出版,以飨今日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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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B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