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塞在有生之年的泰半岁月里都拥有自己的农园;就像寄情于绘画一样,户外劳动对他而言,也是避免案牍劳形、调剂写作生活的养生活动。诚如他所说的,这项「假性劳动」是他「逃离纸张天地的避难所」,同时对他的灵感、沈思与内省也裨益良多。赫塞习惯详记一切生活体验与观察,并且发为心性的观照与诗歌的吟咏,因此在园圃劳动中,他同样也把自己俯仰于大自然,与观赏植物、食用作物、花卉、灌丛和树木之间的和谐互动,以及这些植物的成长、改变和四季的变化……等,全载诸文字。本书首度汇集其有关「自然与人生」的哲思诗文,献给热爱生命的读者。
《园圃之乐》是德国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黑塞的诗文选。在天下多事、杀伐不已的动荡之年,黑塞退隐山间,在耕读生涯中觅得些许宁静。作者长年与园中花木为伍,伴着它们度过晨昏寒暑,见证着它们的荣枯消长。书中文字隽永清新,冲淡平和,得自作者对自然与生命的深切体悟,另有十余幅黑塞手绘水彩插图,画风淡雅,一如其文。
谁要是有个园子,这会儿可正是为春天的种作好好盘算的时候了。我这么想着,信步从冬休的菜畦间走过,但见北面园边还积着少许黄色残雪,丝毫未见春天到来的迹象。可是在草原上、小河边,还有陡坡上被晒暖的葡萄园四周,已经可以见到从泥土里挣扎出若干绿色的生命;草丛里点缀着率先吐蕊的几朵嫩黄色的地垫花,带着腼腆而又欢欣的生命力;绽放的婴眼花也张望着静谧而充满期待的世界。反观我的农园,除了冒出一些雪花莲之外,仍是一片死寂。春天很少自动为这园子带来什么——那一无所有的菜畦,正等着我去耐心照料和播种呢!
对健行者和喜爱野外的周日游客来说,现在又是个大好时机。他们可以四处漫游,怡然欣赏大地春回的奇景,看初绽的各色野花欣然点缀着如茵的草地,枝头萌发着油绿的新芽。他们折下银白色菜荑花序的枝条,拿回家做瓶插,与家人一同观赏那轻易而理所当然的滋长,惊喜于时问一到它们便一起抽芽开花的盛况。他们兴致高昂,无忧无虑,眼中所见的都是当下的美景,至于夜霜、甲虫和老鼠等的为害,根本不劳他们操心。
农园的一定也是风光得让我们的园子相形见绌。
相反的,我们的园子则是连一棵青菜都还没长出来。我们其他人都是玩票的,是懒虫、梦想家和冬眠者,今年又再度被春天的到来吓了一跳,发现勤快的邻居早已一切就绪,而我们还在浑浑噩噩地做着冬天的好梦!我们惭愧得无地自容,赶紧发奋追赶落后的进度,一面磨利刀剪,一面驰函向商家订购种苗。这一折腾,又浪掷了一天半日。
最后我们总算也张罗妥当,可以开工了。像往年一样,春耕的第一天总是叫人既兴奋又忐忑,同时也甚感吃力。等你额头上冒出今年第一滴汗水,靴子陷入松软沉重的泥土,执铲的手掌肿了起来并开始隐隐作痛时,你将觉得那温柔善良的三月阳光,竟会教人感到过于暖和。几小时之后,你拖着一身疲惫与酸痛的脊骨回到屋子里,感到壁炉的热气竟是如此陌生而怪异;晚上你凑着昏灯翻阅一本园艺书籍,里面的章节固然叙述着许多令人心动的事物,却也不乏枯燥烦琐的劳役。不论如何,大自然终究是厚道的,到头来还是赐给我们一个舒适的园子,里面有一畦菠菜,一畦莴苣,少许水果,还有夏天盛开的一片花团锦簇,让人怡神悦目。
第一回合卖力松土的时候,翻掘出不少金龟子、甲虫、幼虫和虫茧;对这些为害作物的虫子,我们都痛快地一一处决;山乌和小山雀放心地停在左近,为我们鼓掌歌唱。树木和灌丛勇敢战胜了严冬,都在枝梢冒出肥硕而孕育着希望的褐色芽苞;玫瑰细小的茎干在风中摇曳,沉醉在未来繁华的美梦中。我们对周遭万物的信心与日俱增,处处都预兆着夏天的到来;而那霉暗的漫长冬季究竟如何挨过,实在令人不堪回首。你说这不是很不幸吗?整整五个月天昏地暗,农园休耕,闻不到香味,也看不到繁花绿叶!然而这一切现在又要重新开始了。即便今天园子仍是荒凉一片,对耕耘者来说,预期的远景已经在胚芽里,在想像中蓄势待发了。苗床已经有了生命,这里将种出一畦嫩绿的莴苣,那边有含笑的豌豆,再过去则是草莓。我们把松过的土壤耙平,沿着绳线划出播种的行列。至于周边的花坛,我们预先构思颜色与图案,划分出蓝色和白色的团块,中间点缀耀眼的鲜红,边上则用毋忘我和木犀草来装饰。亮丽的金莲花你尽管种,不必吝惜;如果想在夏天喝葡萄酒时尝点小菜,那么就在什么地方种一束红皮萝卜吧!
随着园事的逐步开展,主人的一颗痴心也辗转反侧,忧喜系之,最后归于平静。而这座不忮不求的小小园子,则奇妙地以另一种欣赏角度和想法掳获我们的心。从事园艺的乐趣大抵与创作欲和创作快感相似。人们可以在一小块土地上,按照自己的想法和意愿去耕耘,种出自己夏天爱吃的水果、爱看的颜色、爱闻的香味。人们可以在一小畦花坛或几平方公尺的裸地上,创造出缤纷灿烂的层层色彩,辟建心爱的角落与小小乐园。只不过这愿景也有它狭隘的限制,换言之,所有兴之所至的愿望和梦想,终究不能与大自然的常法相违,而且必须付诸行动与关心。大自然是绝不宽贷的——它也许能让人侥幸得逞,或似乎被人一时蒙蔽,但随后必然施展更强大的权柄,使你无所逃于天地。
在一年当中稍嫌太过仓促的几个温暖月份里,以赏玩为乐的老农可以观察到许多现象。只要你愿意,同时也具有那样的气质,你可以只看到欢愉的一面:在庄稼上看到土地充沛的活力,从造型和颜色上看到大自然丰富的情绪变化与想像力,从小生命身上认识人性,因为农作物也有是否宜室宜家的分别:有的省吃俭用,有的挥霍无度;有的矜持自满,有的苟且偷生。有些植物的习性和生活既小器又平庸,有的则气宇轩昂,怡然自得;有的能够敦亲睦邻,有的却彼此厌憎排斥。有的植物分布广泛,兀自荣枯生灭于野外;有的则是先天不足后天失调,像备受欺凌的可怜虫。有的植物生命力强,不仅长得极其茂盛,而且生生不息;有的则需要人们悉心照顾,才能繁衍后代。
我对适宜种作的夏季竟然以惊人的速度匆匆逝去,一向感到惊慌和疑惑。不过几个月工夫,田畦里的作物便在这短短时期里发芽、出土、成长、凋萎和死亡。我仿佛才在这块地上播下菜籽,为它们灌溉、施肥,看着它们萌芽、长大,茁壮为一片蔚然;谁知才两三度月圆月缺,这些年轻的作物便已经老了,完成了使命,等着被人收割或铲除,把空间让给其他的新生命。一个人不论从事什么行业,或是如何地无所事事,你的步调都不会比园丁的夏天更为匆忙。
因此,在农园里,一切生物原本有限的生命周期,总要比在其他地方显得更短促、更一目了然,也更容易洞察。早在种作季节尚未开始之前,人们便已经着手将食余、动物残骸、剪下的嫩枝、切除的茎干,还有苹果皮、柠檬皮、蛋壳,连同所有的排泄物倒在一起做成堆肥。农人不将垃圾的凋萎、崩解和腐烂视为无关紧要,而是仔细守护,不轻易糟蹋。阳光、雨水、雾露、空气与低温使堆肥分解,最后所有动植物的残骸回归土壤,使之色泽黝黑,肥沃而营养;没多久,胚芽便从秽污与死亡中诞生,在那清新、美好的姿色里,腐败与分解再度还原为力量。这样简单明了的循环过程,我们人类却一再困而思之,各家宗教也说得玄之又玄,殊不知每个小小农园都有显而易见的轮回现象,不动声色地快速进行着。没有任何一个夏季的繁盛,不是受惠于去年先死者的滋养;没有任何一种农作物最后不是化为粪壤,一如它当初从土里萌生。P1-P5
在园圃中栽植诗意与哲思
孚克·米谢尔斯
对喜爱大自然的人而言,不时能碰见一只狐狸或一只布谷鸟,同时有机会稍加端详,这便足以令他感到惊喜,并视为一次小小的奇遇。这意味着在邂逅的当下,这只动物对凶残人类的畏惧感暂时消失了;抑或是这个人返璞归真,回复自己在洪荒时期质朴无邪的天性。
摘自赫尔曼·黑塞的《乌》
一九五八年七月初,也就是在八十岁生日的翌年,穿着务农衣裤、头戴草帽、敞开衬衫领口的赫尔曼·黑塞,登上了新闻杂志《明镜周刊》的封面。这张极具特色的肖像照,是二十多年前由他儿子马丁所拍摄的,画面上的主人翁以亲切而狐疑的眼神,透过圆形镍框眼镜盯着读者,仿佛要试探人们是否觉察到肖像的警醒表情,与该刊编辑为照片所下的注脚——“在园亭中”——存在着矛盾。在那一期的杂志里,《明镜周刊》以一篇题为“菜畦问的赫尔曼·黑塞”的专题报导,附会了他的传奇。这篇报导一方面既未下过工夫深入研究,另一方面又以讹传讹;文章内容与其说是事实,毋宁说是那位匿名作者一厢情愿的想法。登出这样的文章,不仅有违该杂志一向标榜的自我期许,而且把主人翁矮化为一介滑稽园农,更唐突了他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重镇地位。此文读来固不免有陈腐难耐之感,对每一位认真而有心与言其事的读者,也是一种亵渎。
而这样一幅描绘他在所谓“堤诺契山丘间的园丁生活”的失实漫画,也就在往后数十年问,为黑塞在德国人心目中定下了学术界不感兴趣、新闻界却过度渲染的基调。这意味着有人处心积虑要贬抑这位作家,将他那与世无争的“卑微老农的园圃乐趣”,“排除在世界文学的国际舞台之外”(引自《明镜周刊》)。黑塞去世之后,他的作品在短短几年内开始风行于全球各地,其大受欢迎的程度,不仅二十世纪德语诗人几乎无人能出其右,并且出人意表地在世界文学观念上成就了一家之言。这时,这批学究又吃不消了。他们或率尔操觚地挺身抗辩,或收敛便给的口舌,以一贯应付突发状况的伎俩,刻意保持缄默。
令人扼腕的是,我们不得不看着这么一则信手拈来,凡是稍微严谨的研究报告都不屑一顾的传奇,取代了诗人较为忠实的形象。尤有甚者,或许人们的确受到《明镜周刊》这幅“理想写照”的蛊惑,因而黑塞过去在六十家报章杂志上所发表、他自己也不曾搜集完整的大量时事评论,至今仍无法结集出书。事实上,这批多达十卷的政治、艺术评论和书简,适足以教一切批评他为遁世老农的谰言不攻自破。
作家一旦醉心于大自然,或因致力于畎亩而符合狭隘保守的典型,很自然就被人们视为因思想落伍而百无一用的书生,或是逃避现实生活挑战的懦夫——从此以后,他们的一切作品只要和这个成见的框框相牴触,就会遭到人们排斥。因此,尽管这些年来赫尔曼·黑塞的作品在德语世界里已较为流行,同时在我们的学院和传播媒体等文史著作卖场上,他确实也比那些公认讨人喜欢的作家拥有更多的读者,但从公开做学术讨论的价值与影响来看,他在自己母语领域内的代表性,还是远低于世界其他地方。一般而言,文化事业如果健全,艺术家的真正价值(正如反映在他们超越地域的广大影响上),应该要和他在本国受重视的程度一致。准此而观,像赫尔曼·黑塞,甚或斯蒂芬·茨威格,在当代文学领域里,都应是被研究得最透彻或最常被人讨论的作家。
如今,随着黑塞的田园作品首度辑成专书,他那些随手摘记下但绝非肤浅贫乏的日常生活观感,能够重新呈现在读者面前,我们更应该牢记他一直受到漠视的这一层背景。
《园圃时刻》一诗)。这首由数百句六音步诗行组成的诗篇,是一九三五年夏季七月,他为了祝贺姊姊阿德勒的六十岁生日而花了四天写就的。这种诗体可上溯至古典时期的希腊诗人荷马和古罗马诗人奥维德、维吉尔等人;而在德国文学领域内,则有克洛卜斯托克、所罗门·葛斯纳和歌德(见诸《赫尔曼与多多泰》、《列那狐》),此外托马斯·曼也曾在《孩提之歌》里运用过。
在所有诗体当中,用这种六音步格律的节奏感来描写安详惬意的田园风情,最适合黑塞语言的音乐性和丰富表情;但是当他那不合时宜的朴实田园生活和扰攘的时代精神发生扦格时,他也长于运用自己略为庄重的笔调,时时插入幽默反讽的词章。卡尔·寇恩对这一点想必也有同感。他在某次《园圃时刻》发行新版时做了这样的回顾:“处在当时的德国社会,你得略施巧计,才能避免盲从群众的呐喊和行动。这时费舍尔出版社推出了一本装帧精美的书……名叫《园圃时刻》。它堪称为现今文人所不屑一顾的某个文学旁支的末代作品,而其创始者是古罗马诗人维吉尔。黑塞在这本雅致的书里所描述的,全是他在卢加诺湖畔山上的蒙塔娜拉农园里所经验的乐趣。那里还见不到附庸风雅的高级士绅,有的只是葡萄工人、园丁、农夫……还有他戴着那顶凹陷的宽边草帽往来其问,那草帽就像出入于大自然的法国风景大画家雷诺阿和塞尚所戴的那种……然而田园诗风格在当今是如此受到轻蔑,所以没有任何一位作家敢在强大的社会政治压力下,公然提倡这种逃避主义。”
可是黑塞从未与这种压力妥协。他在一九三一年到一九四二年之间完成了长篇小说《玻璃珠游戏》,提出自己的另类世界观来对抗时潮。这个富有教育意义的模式,以毫不说教的科际整合方法,将政治上的极端化消弭于无形。他还打开自己家门,收留受到“政治意识形态”迫害的难民;对数以百计的移民和无数前来求助的访客,他也都剑及履及地给与有力的支持——或提供庇护处所,或仗义疏财,或充当顾问,或实际帮他们解决困难(诸如提供担保、鉴证、斡旋签证等等)——这还不包括他为答复寄自各个难民营和其他国家的求助书函而写的数千封查询与救济的回信呢!以匹夫之力对抗超级强权所制造的集体灾难,他的义举称得上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就在这样颠沛造次的逆境里,黑塞寄情于农圃的田园诗歌问世了。他在作品中一贯流露的那种不与流俗妥协的悠闲与从容,正是有意遏阻贻害不浅的积极主义,同时也提醒人们,在现今世界的乱象之外,大自然仍有值得信赖的秩序,“一如花朵年年如期盛开于草原,历数千年而不曾爽约;而世界强权、朝代与国家则终将败亡,明朝便烟消云散。”
这种于遽变中知常守恒的认识,为我们这些汲汲营营,或耽溺于声色犬马,或在政治上野心勃勃的世人提示了一个要点,使我们敢于质疑那“按照理念创造历史的野心。因为现今的世界既不是这样形成的……而这种强求……终将导致流血、暴力和战争……因此即便在最苦闷的年代,我们仍要尽可能以平和的心灵面对世事,始终与人为善,切勿只以世风日下为念。如此将会得到福报。”
这种态度之发人深省,几乎与但问耕耘的路德的一句格言全然一致:“纵使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今天我仍将栽下苹果树苗。”
谨识于美因河畔法兰克福
一九九一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