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严女士也身名门、是中国近代启蒙思想家严复先生的孙女。相夫教子之余，她成为台湾著名言情小说作家。她的小说温婉而智慧，四十年畅销不断衰。当年，胡适是她的忠实读者；后来者李敖望其项背，赞叹她和她的作品“风华绝代”。

本书情节跌宕起伏、笔触细腻温婉，从侧面反映了20世纪现代中国的历史和上世纪50年代后台湾的社会变迁，同时描绘出在这种变迁中人们心灵所发生的内在冲突，完成了从知性角度对当代都市情感的一次解读。

美丽纯洁的郭诗梅家道中落，在柳庄做家庭教师，与主人柳绍宗相恋私奔。两人的感情历尽周折，柳绍宗又因事故而身体残疾，变得自卑多疑，郭诗梅百般忍耐，柳绍宗仍不能自拔，最终自杀身亡。生命的大欢喜、大悲哀，莫过于此。

一

台北三月里刚刚结束了阴雨的季节；太阳从云层中出现，透过潮湿的空气，穿入小室的窗，投射在陈旧发黑的地板上。小室里光线并不充足，台风刮破了向东的玻璃，一块木板钉了起来；向南的窗遭弹丸的殃，糊上厚厚的牛皮纸。小室的主人已经习惯这一切；太阳出来了，就能继续她的猫画。太阳不像她的母亲，要选一个心爱的人儿来对着照耀；太阳也不像她的父亲，只知道沉湎在夜的阴影里。

“咪，咪，看这儿，看这儿。”吴诗梅跷起食指向里钩了钩，“喔，不要打呵欠，眼皮可别这样地老睁不开，这还不是睡觉的时候呀，嗯，这样好一些，乖。”

黑猫的确很乖巧，动也不动地蹲在地板上；前足弯曲地合拢着，好像它学得人类的一份狡黠，把自己的缺点——那跛了的右前足——遮掩得教人一点看不出；身上的毛黑缎子样地发着光，黑色的长尾巴忽左忽右地缓缓摆动。

诗梅抿着嘴，手中的笔在纸上飕飕有声，白纸上的猫儿尾巴僵硬地举着，没有活生生地这样蕴藏着力量；她叹了一口气，铅笔横衔在嘴里，头倾这边看自己的画，再斜那边端详着黑猫。黑猫咪呜了一声，歪着浑圆的头颅向着诗梅。这年轻的女孩子皮肤细白，宽阔的前额，尖俏的下巴，挺直的鼻子和薄薄的嘴唇。也许人们第一眼见她时不觉得她有什么美，但只要有黑猫一样的机会端详着她，就立刻会被她的一股特有的气质所吸引，那糅合着灵性与善良，表现在眉宇间，尤其是，一对深邃抑郁的大眼睛里。

“嘘！”诗梅扭转着发酸的脖颈。黑猫叫了一声，也舒畅地来个大懒腰。主人笑了，伸手拍拍木板床，黑猫纵身跳了上去；她抚摸着它，从耳朵到了尾巴，它的尾巴在她掌握中蠕蠕而动，好像一尾蛇。

她重新观察刚刚完成的画，一翻身子仰卧在木板床上。小室里没有什么家具，两把竹矮凳，一只用六个肥皂箱叠成的“衣柜”，还有，就是这张木板床。但又有什么关系？她已经习惯俯伏在床上做一切事；木床兼任她的书桌，床底下是“仓库”；现在，第六百零八号的黑猫画像归入床下“仓库”里。

星期日，无论如何是个好日子，虽然，在诗梅十八年来生命中没过着一个真正的好日子；但是，像现在，能够这样悠闲自在地躺着，把自己的脚高高地搁在被雨水渗漏如大花脸的粉墙上，真是应该知足了。这双脚白皙纤长，脚趾头个个圆润，而且长短很相近。记得父亲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一个人如果有双脚趾齐长的脚，这个人前世没踩踏过作恶为孽的地。”她不知道父亲这话出自什么典，自己对前生也不怎样关心，只记得当母亲听他说那句话时的表情，那表情是一箭双雅，对父亲也对自己；自然，母亲的意思是：如果父亲所说的话电能算话，那么，这样一双脚，应该长在弟弟吴大明的身上。

小室的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蓝布衫黑布裤的中年女人，她是郭妈，诗梅小时候的保姆，两年前跟随吴家辗转地从南京到了香港，然后来到台湾。

“四妹，快下去，你妈在生气，叫你哩。”郭妈的脸色和口气给诗梅的指示，比发布台风警报的气象所要来得准确些。诗梅从床上一骨碌地坐起来，惶恐地问道：

“我又做错了什么事吗？”

“大姐说，你的黑猫打碎了客厅里的青花描红龙风的大瓷盘。”

姐姐和弟弟闯了祸后把责任推到诗梅身上，是司空见惯的事。母亲既然相信诗梅是闯祸的专家，她也从来没方法为自己辩护。今天，她知道案情是非常严重的，瓷盘是母亲最心爱的古董，而母亲一生就像光为着财物珍品活在世上的。虽然诗梅和郭妈都知道瓷盘的去处，但大姐既然指出她的大黑猫，她和黑猫就已经交上不可逃避的厄运了。  吴诗梅赤足站在地面上，蓝色的布裙子皱皱巴巴的，遮掩着她那挨过多少次鞭挞的身子。有人会觉得奇怪，为什么她的母亲那样憎恨她，难道真的只因为当时她盼望在腹中蠕动的是个男婴，生下来的偏偏又是一个女儿？事实上，糟却糟在这个“因”，给招来了另个“果”——吴太太那放荡不羁的丈夫得个借口，搅上了一个两分像人八分是鬼的女人。

“你生不出男孩子来嘛！”吴乃辉冷语侵人地笑着说，“我祖父今年八十五，眼巴巴地盼望着一个曾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这是第四次给你机会了，谁教你肚皮不争气！”

这是什么时代？还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生不出男孩子，难道是我个人的责任？尽管吴太太恨得牙痒痒的，但这“道理”在吴乃辉的老祖父臭豆腐样的脑子里硬是贯得通：想当年我吴永光家里四个，外面一双；现在宝贝孙儿只不过有了那么一手，你吴王丽珠一个女流之辈哪可这样的泼辣和霸道。好吧，就算我王丽珠泼辣，就算我王丽珠霸道。吴太太手一扬，十分自然而且习惯地给幼小的第四号女儿一个巴掌又是一个巴掌。

“唉，四妹，”郭妈叹了一口气，“你大姐真可恶，明明知道瓷盘是被大明偷了去，为了讨好他，心肠毒到这地步，硬说是咱黑猫打碎的，还告诉你妈说，她和你二姐帮着收拾破片丢到垃圾箱里面去。”

诗梅不言语，心情沉重地沿着阁楼的梯子走下去，一步又一步，像囚犯走向受刑台。她的母亲不爱她，她的父亲什么也不管，大姐二姐帮着弟弟助纣为虐。她想起在十岁时候患了白喉死去的三姐吴尚梅；如果那时自己有幸染上白喉症，和三姐一起死去该多好。

她来到楼下大客厅，便嗅着空气中浓烈的火药味。大姐吴圣梅坐在古老得可当祖母的钢琴前面，平板的上身和琴凳构成直角的两条边，自诩为凤眼的细长眼睛朝诗梅那么一瞥，那只当初老天爷忘记削去多余的肉的怪鼻头向上一仰，好像要藉此驱去心里诬陷妹妹的一份不安。她也有说不出口的苦衷，母亲不许她和那个梳飞机头的穷光蛋来往，偏偏昨夜她和他泡在灯光幽暗的咖啡馆里，冤家路窄，抬头就见吴大明。她管不得弟弟手中搂着的是什么等色的女子，可不能不留心自己身旁的飞机头。弟弟给她一个立功的机会似乎还是施恩。他教她一番话，她为了本身既是泥菩萨，顾不得目前这只替罪羊。反正诗梅挨惯了母亲的打和骂，多一次和少一次，实在也没有多大的区别。想到这里按一按怦怦撞动的心，脚底下画个十字等着看悲剧发展下去。

诗梅挨近二姐亚梅的身旁，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亚梅撑起沉重的眼皮，带着哭丧脸，心里说：你知道的，我有什么方法反抗大明？他把瓷盘拿走，要我和大姐承认是打扫碎片的人，大姐承认了，你知道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你不能怪我，只怪你自己遇着大明这煞星。

大明这煞星！是的，吴大明的确是吴诗梅命中的煞星。吴太太虽然为了连生四个女儿受尽奚落，接下去可就称心如意了。“霉”呀“霉”的到了“死霉”，这些“霉”可再不敢冒冒失失地跑来投胎了。儿子的名字取为大明，是吴家从此大放光明的意思。那个冬烘曾祖父在大明出世前一个月涌上一口浓痰活活鲠死，那老骨头，天罚他临跨进棺木还在担忧没个曾孙儿！主要的是在吴崇贤——吴乃辉的父亲，吴太太得意地笑了笑：他，哟！想得到官有多大？钱有多少？我吴王丽珠给他一个白白胖胖的孙儿，这是很重要的哟！人家在背后说：“吴崇贤那家伙呀，管保他断子绝孙！”我为他争了这口气，也为自己争了一口气。可不是！我这人就是生来福气大，那两分像人八分是鬼的女人卷逃去啦！卷着走的是她的臭铺盖！她占了我的床铺整整一年三个月又十一天。生儿子？哼！半个麻雀蛋也没有下哩！看哟，我的白白胖胖的宝贝儿子，我的心肝，我的命根子！吴太太越看越可爱，端奉玉玺样地端奉着吴大明。吴家的太阳！火辣辣地照灼着三个姐妹，尤其是吴诗梅，那尊冰雪堆成的人儿。

吴太太站在安放着白玉如意的红木案旁，左手插在腰眼里，右手握着一根长皮鞭。天！我的价值连城的古董大瓷盘，大瓷盘！你，死丫头，养着那死畜生摔破我价值连城的瓷盘！她的假牙齿一挫，手里的鞭一起一落，连续十几下，吴诗梅跌倒在地上。

“郭妈，猫呢？去把黑猫捉来！”吴大明坐在沙发椅里，双脚搁在玻璃茶几上，脚趾头随着母亲的皮鞭在扭动，像音乐会中的听众摆着头颅打拍子。他的连结在一起的一字眉又黑又浓地横压在金鱼目上面。郭妈心里咒诅：眉毛长得这般形相的人将来不得好死。还有人中上那颗大黑痣，吴太太说那是大吉相，一生不愁没得吃。哼！死小厮活到今年十七岁，没说一句对人有益的话，没行一桩对人有助的事。那颗黑痣，一生不愁吃？老天爷还有眼睛吗？

吴诗梅开始低声啜泣，吴太太手中的鞭子不曾停，这时身子晃了晃，手抓着椅背连连喘息。

“怎么，你们都不注意？妈累了呀！大姐，茶呀，端杯茶给妈喝呀。二姐，呆坐在那儿想什么心事来着？扶妈妈坐下去歇会儿再打呀。老四，你也没得哭哕，早跟你说过黑猫要不得，你就偏偏给留着，客厅里样样东西都是珍贵的，都是碰不得的，你知道吗，那一只瓷盘，如果……如果不是清朝的，也一定是近代的。我的一个考古家朋友说，那真是太太珍贵了，起码，起码要值一千美金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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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贵踏实

——出版感言

华 严

包括《智慧的灯》在内，我的十余部长篇小说先后流向大陆，或由出版社接洽出版，或自有疏通管道。当我见到封面不一样的版本，总是万分欢喜。本来，中国笔和中国心永恒不变，所有的叨絮和悬念也都是萦绕着中国人的心声和心情，能得到同种、同文同胞的共识、共鸣，进而共发寻觅智慧和感悟的热诚，是我一心最大的企盼和目的。

二○○六年六月二十日，广东省社会科学院哲学与文化研究所在广州举行华严文学创作学术研讨会，来自台湾、香港、福建、广东、上海、北京等地的五十多位学者专家齐聚一堂，交流了二十多篇论文，其后广东花城出版社和台湾跃升文化事业有限公司各出版了一本《华严文学创作学术研讨会论文集》。我向来没想到自己的作品值得受到那样的赞美，更感喜慰的是：由我首创的《神仙眷属》等四部对话体长篇小说，特别受到瞩目和赞扬。会上有大陆学者提及我的作品销售量登不上“排行榜”，为我感到不平。我自己清楚，那是我十八年前所写的《弃猫徙迁》带来的后果。那时，我出版了十七部长篇，经过多少次的再版，活版印刷的铅字开始磨损，出版社不曾及时为我改为平版印刷，我便转入另外一家出版社。因为不想伤及任何人，我以幽默的口吻把自己喻为“弃猫”。事实上我的作品一向畅销并长销，为自己开个玩笑不必担心有人误会。就像有一次我被邀参加一场盛大的颁奖典礼，当被问到我这平素足不出户、很少和人交往的人，为什么居然出现在如此大集会中，我回答我是想出来打一些知名度，台下立时发出哄堂笑声。海峡两岸经过长时间的全然阻隔，我这卖弄幽默的说词才有被误解的情况发生。这使我想到：人不论任何时刻，都应该寒话实说，即使是你不好意思说的话，应该坦白时就得坦白。要切记，只有真才是做人最好的策略。或以为利用俏皮话可以圆场，俏皮话是自信和自负的副产品，当你自信满满、充分自负，你的视野就怕蒙上尘雾了。

人民文学出版社把我的八部长篇小说组合为“华严知性情感小说”，定于二○○八年一月在全国推出。这仿佛我在那无边无涯的锦绣大地游闯多时，如今更见展现前路的平坦大道，我可以张开双臂、迎着和煦的阳光向前奔跑。夜色低垂，万家灯火的时分，如果还能见某个小角落，某一位同胞姊妹或兄弟翻开我的作品，和我静悄悄地做着会意交心的晤谈，那种感受和感动，必将是我永远无法忘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