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善是华东师范大学的教授,他长期致力于中国现代文学史料的搜集、整理和研究,在知识界有着相当的知名度。张爱玲、董桥等一批作家都是他挖掘出来介绍给读者的。由于工作性质的原因,他和海内外许多文化名人、作家和学者来往密切,在交往过程中,他有意识地做了一些记录,将这些人集体推向前台,于是有了这本《素描》。在这本书中,他记录了这些人:巴金、夏衍、施蛰存、周而复、余光中、夏志清、王蒙、陈村、苏童……个个大名鼎鼎。全书共分为两卷,上卷《怀念篇》记录的都是已经去世的文学家,下卷《交游篇》写的是如今依然健在的作家学者。
素描,本是一个美术名词,按《辞海》的解释,有两层意义,一是“绘画的一种。主要以单色线条和块面来塑造物体形象,水平较高的素描画有独立的艺术价值”;二是“绘画术语。造型艺术基本功之一,以锻炼观察和表达物象的形体、结构、动态、明暗关系为目的”。二者既有区别,又互有联系。这本小书之所以取名“素描”,正是从这二层意义,尤其是从前者引申而来的。换言之,是对笔者所认识的若干位中国文坛学界的前辈和同代人的“素描”。
本书分上下两编。上编是对已经作古的前辈和友朋的怀念,其中忆林淡秋、薛绥之、郁天民先生等篇是七、八十年代的旧作,以前编集时漏收的。下编是对健在的海内外前辈和同代人的绘描。笔者与当代文学界接触其实不多,二00三年岁末,《上海电视》的年青编辑约笔者撰写当代作家“素描”,而且指定要在大众中有一定知名度的海内外当代作家,着实使笔者为难,硬着头皮写了五、六篇就无以为继了。其中写台港家的篇什经过修改补充交西安《美文》重刊,同时又新写了数篇。“附录”三篇所谈的周瘦鹃、陆小曼、陈逸飞三位,笔者不可能认识或有可能却未能识荆,但又都与笔者有些间接的关联,故也一并收入,录以备考。
怀念林淡秋
听到林淡秋先生逝世的噩耗,我不胜悲痛。作为一个青年文学研究者,我有幸两次面聆林老的亲切指教,那时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
我第一次见到林老是在五年前的阳春三月,当时我正和另两位同事为注释鲁迅书信到杭州调查访问。在那之前,我已读过林老的短篇小说集《散荒》(一九五五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版),书中对弱小者的同情,对反动者的憎恨,以及冷峻、简洁的艺术风格,深深打动了我。因此当我们听说林老就住在杭州大学教工宿舍时,真是喜出望外,但又听说他还没有“解放”,不知能不能去拜访。
于是,我们试请杭大同行代为接洽,谁知林老一口答应,欢迎我们去。那天下午,林老和蔼可亲,和我们侃侃而谈。他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较为详细地介绍了“左联”后期的革命活动,特别对两个口号论争,从产生论争的政治背景、具体经过到历史根源,都一一作了解答,还坦率地谈了他自己当时的思想和后来的认识。两个口号论争的问题,在十年浩劫中被“四人帮”搞得混乱不堪,林老以当事人之一的身份回忆提供的许多情况,给我们很大的启发。同时,林老认为只有重视调查研究,掌握第一手材料,才有可能注好鲁迅著作。并且提醒我们,许多老同志年事已高,必须抓紧时间抢救史料,把鲁迅著作中牵涉到的人和事搞清楚。林老建设我们访问住在他隔壁的孙席珍先生,访问许钦文、黄源、陈学昭等前辈和当时还戴着“反党分子”帽子的陈企霞先生,并再三表示自己与鲁迅没有直接接触过,有些问题无法解答,有些问题因时隔多年,也可能记错了,而这些老同志都与鲁迅有过交往,应好好向他们请教。
当时离打倒“四人帮”仅半年,还是乍暧乍寒的时节,而我们在林老家中却如坐春风,林老谆谆的教导,殷殷的鼓励,使我愈发感到自己从事的工作责任重大,时间紧迫。而今,注释《鲁迅全集》的工作虽然已顺利结束,林老那些语重心长的话,仍不时在我耳边回响。
前年四月下旬,我随同许杰等先生到杭州参加浙江文学学会成立会,在开幕式前,再一次见到了林老。与上次见面已相隔整整三年,没想到林老还认识我,同我热情握手,关切地询问我们注释工作的进度。我那时正在研究左联的最后一个机关刊物《时事新报》副刊《每周文学》,想到林老是“左联”后期三名执委之一,我在谈话中就把一份《每周文学》目录呈交林老,向他请教。林老高兴地边翻看目录,边回忆说:《每周文学》是左联为适应“《新生》事件”发生后的新形势,委派周立波和王淑明去办的,得到了鲁迅的支持,徐懋庸、何家槐也经常关心该刊。《每周文学》出版时间虽不长,在当时文坛斗争中还是起了很大的作用。当我提到林老也曾在该刊上发表过文章,他却谦虚地表示:这些东西都很幼稚,不值得提了。经我催问,他才证实除了署名林淡秋的文章外,还在该刊上用过林彬的笔名。临别时,我请林老在百忙中再抽空看看目录,回忆该刊上一些署名文章是谁的笔名。林老考虑了一下,同意了。他最后还对我说:今天没时间多谈了,以后如有问题,可写信给我。
回沪后过了一段时间,杭大的同行转告我说,林老由于体弱事多,更由于时隔多年,虽经一再回忆,仍难以记起一些老同志的笔名,因此向我致歉,请我谅解。我这才明白林老当初为什么没有立即答应我的请求的原因。林老对回忆文坛往事,态度是认真的慎重的,尤其是对别人的笔名这种问题,如无确切把握,不愿随便推测,以免贻误后学。但为了不使我失望,尽可能的做了回忆,在实在无法确认的情况下才托人转告我。这种对访问者负责、对后人负责、对历史负责的严肃态度,使我深受感动。我领误到我们搞学术研究,不正迫切需要这种实事求是的精神吗?
我原以为今后还有机会接受林老的教诲,谁知那次分别竟成了永诀。我痛惜失去了一位良师,一位令人尊敬的前辈。林老谦虚谨慎、实事求是、关心后学的长者风范,永远值得我怀念,永远给我以启示和鞭策。
(原载一九八二年七月《随笔》第二十二期)
附记
现在的读者,哪怕是年轻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者,恐怕都会对林淡秋先生感到陌生。不过,如果提起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风行一时的两部译制电影《列宁在十月》和《列宁在一九一八》,相信会有很多人知道。这两部电影文学剧本的译者不是别人,正是林老。林老不但是小说家、编辑家,同时也是颇有成就的欧洲和前苏联文学翻译家。
对林老的人品和文品,王元化先生的《记林淡秋》(收入二00六年一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初版《人物·书话·纪事》)有恰切的评价,他称林老是“一位尊敬的友人,一位在我青少年时代引导我走上文学道路的兄长,一位平易近人,率直、热情、质朴的革命者”。
据元化先生回忆,林老生前对他说过,是“左联五烈士”之一的现代优秀小说家柔石引导林老走上文学道路的。众所周知,柔石终生服膺的引路人是鲁迅,而林老又是引导元化先生“走上文学道路的兄长”,从鲁迅到柔石到林淡秋到王元化,中国新文学的左翼之路就是这样薪火相传的。
二00六年二月十二日补记
P49-52
素描,本是一个美术名词,按《辞海》的解释,有两层意义,一是“绘画的一种。主要以单色线条和块面来塑造物体形象,水平较高的素描画有独立的艺术价值”;二是“绘画术语。造型艺术基本功之一,以锻炼观察和表达物象的形体、结构、动态、明暗关系为目的”。二者既有区别,又互有联系。这本小书之所以取名“素描”,正是从这二层意义,尤其是从前者引申而来的。换言之,是对我所认识的若干位中国文坛学界的前辈和同代人的“素描”。
我不止一次地对我的学生说过,我很幸运,走上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道路之始,恰逢一个承上启下的特殊时期。因缘际会,我与许许多多现代作家和学者建立了友谊,或曾亲炙风采,或曾通信请益,尽管交往有深有浅,看法有同有异,但他(她)们都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现在,年长一点的,大部分已隐入历史;年轻一点的,仍活跃在中外文坛上。我的“素描”,只记下了我所感受到的他们的音容笑貌,我所体会到的他们的道德文章的某些侧面。而且,只能是某些侧面,绝不是全面评价,深入阐述,这是文学史家的论题,我则只有“素描”而已。
当然,想借此发掘一些鲜为人知的文坛史实,提供一些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的线索,这样的野心也是有的。所以,《素描》又不仅仅是“素描”,也还有些考证,有些评说,有些探幽发微,效果如何,自己也没有把握,还要期待读者的检验。
书分上下两编。上编是对已经作古的前辈和友朋的怀念,其中忆林淡秋、薛绥之、郁天民先生等篇是七、八十年代的旧作,以前编集时漏收的。下编是对健在的海内外前辈和同代人的绘描。我与当代文学界接触其实不多,二00三年岁末,《上海电视》的年青编辑约我撰写当代作家“素描”,而且指定要在大众中有一定知名度的海内外当代作家,着实使我为难,硬着头皮写了五、六篇就无以为继了。其中写台港作家的篇什经过修改补充交西安《美文》重刊,同时又新写了数篇。“附录”三篇所谈的周瘦鹃、陆小曼、陈逸飞三位,我不可能认识或有可能却未能识荆,但又都与我有些间接的关联,故也一并收入,录以备考。
我的第一本散文集《生命的记忆》(一九九八年八月上海教育出版社初版)中,已有二十多篇怀人忆事文字,记下了我对叶圣陶、刘延陵、郑逸梅、许钦文、赵景深、盛成、胡风、钱锺书、唐碳、李辉英、温梓川等文坛前辈的念想。在学术随笔集《海上书声》(二0O二年五月东南大学出版社初版)中,也有对冰心、赵家璧、冯亦代等前辈的纪念文字。因此,这本小书可以说是《生命的记忆》和《海上书声》的续集,是新的“生命的记忆”。这项我自以为有价值有意义的工作,今后仍将继续。我想写还没来得及写的接触过的文坛学界前辈,还有很多位,他们在我的治学生涯中都曾给过我提示,给过我帮助,有的还过从甚密,我向他们中的不少位执弟子礼。他们虽已谢世,我不应也不会忘记他们:
郑伯奇、宗白华、许杰、汪静之、沈从文、郑超麟、陈学昭、李霁野、孙席珍、冯至、罗念生、许幸之、李俊民、吴组缃、卞之琳、韩侍桁、李长之、萧乾、常风、蒯斯曛、任钧、艾青、臧克家、徐诗荃、陈企霞、徐铸成、杨晋豪、钱君句、马国亮、赵铭彝、聂绀弩、萧军、骆宾基、胡考、黄源、柯灵、蒋锡金、陆诒、朱雯、孔罗荪、王西彦、戈宝权、赵清阁、金克木、潘孑农、周黎庵、谭维翰、陶亢德、无名氏、隋树森、张中行、范泉、董乐山、吴奔星、田仲济、林辰、杨霁云、陈瘦竹、王瑶、陈从周、唐振常、高伯雨、魏绍昌、邓云乡、吴德铎、柳门(以上均曾拜访或见面,有几位还有同事之雅)。
顾一樵、周全平、刘思慕、徐迟、常任侠、草明、吴秋山、王余杞、南星、谢兴尧、赵瑞蕻(以上未曾谋面,但均有通信联系)。
这么多闪光的名字,足以组成半部中国现代文学史和中国当代文化史的一部分了。
为自己的书起个别致的耐人寻味的书名,是每个作者的心愿。记得每次与香港散文家董桥先生见面,我总要问他下一部集子的书名。俗话说“老婆是别人的好,文章是自己的好”,我反其意而用之,总有“书名是别人的好”之感。这本小书起名“素描”,开始还有些自鸣得意,后来才想起这书名前人早用过了。上个世纪有“钱封面”美称的新文学书刊装帧设计家钱君句先生在1931年就出版过散文集《素描》。好在他老人家宽厚,泉下有知,当不会责怪我袭用了他的书名罢。
我一直与山东画报出版社合作愉快,因此,《素描》仍交该社印行。我深深感谢社长刘传喜先生和责编徐峙立女士为之付出的辛劳。
是为序。
这本小书足对我所认识的若干位中国文坛学界的前辈和同代人的“素描”。我的“素描”,只记下了我所感受到的他们的音容笑貌,我所体会到的他们的道德文章的某些侧面。而且,只能是某些侧面,绝不是全面评价,深入阐述,这是文学史家的论题,我则只有“素描”而已。当然,想借此发掘一些鲜为人知的文坛史实,提供一些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的线索,这样的野心也是有的。
俗话说“老婆是别人的好,文章是自己的好”,我反其意而用之,总有“书名是别人的好”之感。这本小书起名“素描”,开始还有些自鸣得意,后来才想起这书名前人早用过了。上个世纪有“钱封面”美称的新文学书刊装帧设计家钱君匐先生在1931年就出版过散文集《素描》。好在他老人家宽厚,泉下有知,当不会责怪我袭用了他的书名罢。
——陈子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