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①于道。居善地②,心善渊③,与善仁,言善信,正④善治,事善能⑤,动善时⑥。夫唯不争,故无尤⑦。
①几:近似。
②地:至下。
③渊:深,潜隐。
④正:同政。
⑤能:胜任。
⑥时:应时,合时。
⑦尤:怨恨。
“上善”云云,仍然说的“圣人之治”。《老子》玄思,往往要在眼可见耳可闻处找个由头儿,七章因天地而得悟,此章拿水来打比方,皆是如此。“上善”有个对象,即是百姓;这里所谈都是从被动一面着眼,当于此处去体会善。其实“上”原本无所谓“善”与不“善”,故五章云:“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四十九章云:“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但要使得百姓眼中看来“上”是“善”的,此之谓“上善”。“不争”,也就是七章之“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前提也和那里一样,盖天下已经在我掌握之中了也。所谓“善利万物”,正是在这一前提下说话。此即八十一章所谓“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处众人之所恶”,也就是“后其身”、“外其身”。《老子》作者体悟了道,并非为的自娱自乐,他要建议应用,亦即“圣人之治”。然而此处以水作喻,实在也只说了道谦虚处下的一面,所以说“故几于道”。
这从正面讲,是“善利万物而不争”;从反面讲,是“处众人之所恶”。“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把“上”在这两方面所能做的都说到了。讲到此善,颇近乎术,又是“地”,又是“渊”,又是“仁”,又是“信”,又是“治”,又是“能”,又是“时”,苦事儿一概自家领受,好事儿全都推给人家,弄得真像是个明君似的,其实圣人志向未必这样。“善”无非是不一意孤行,多所迁就罢了。或者干脆说是要留下如此印象。凡此种种,目的只有一个,便是“不尤”,即不遭致反对。在所有这些背后,当然是“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了。
此章讲“善”,又复讲“仁”,讲“信”,实在也是为了凑泊大家说法,不及“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及“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之高绝隽永远矣。《老子》涉及形而上与形而下,道与道之应用,每每有此差别,是不得已也。
持而盈①之,不如其已②;揣③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④。功遂身退,天之道。
①盈:满。
②已:停止。
③揣:捶击。
④咎:祸患。
八章讲“上善若水”,试想不如此又如何呢。此章便接过此话头,进一步说“不争”。“不争”的结果,八章只说到“不尤”二字;“不争”的反面是“争”,下场便是这里的“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老子》作者大概眼见得不少类似事例,由此悟出一番“天之道”。可以和八章之“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作一对比。那里只说到某一状态;而“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其中却有个向着相反方面的转化过程。而道就是这一过程中所体现的内在规律。道作为规律,有两个方面,这里只讲了其一,即优势转化为劣势;若由“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进一步说下去,好比“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广’(四十三章),则是其二,即劣势转化为优势了。这里的意思,以后还有更为明晰的表述,曰“物壮则老”(三十章),曰“坚强者死之徒”(七十八章),曰“强大处下”(七十八章),是也。
实际上我们已经接触到《老子》一书之根本所在;这一话题以后还要谈到,不如暂时搁下。况且这里所说,仍只是道之应用,而非直接谈道。道是规律,体现于天地万物;有意识地将道付诸应用,则单单针对人而言,或者直截了当地讲,针对圣人而言。“上善若水”,作为“圣人之治”,乃是道的一种应用;而“功遂身退”就是道的另一种应用。如果说前者着眼点放在“治”上,后者则显然不同。“功遂身退”,实际上是“身退”于“功遂”之前,那么联系七章之“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就不难体会在《老子》作者看来,圣人作为一个人,他最终所要保守的究竟是什么了。P16-20
《老子演义》出版在五年前,这回重印,只改正若干错字,又补上八十一章漏印的一小段话,此外未作增删。惟一章“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解释或嫌不详,且添说几句。自王弼倡言:“可道之道,可名之名,指事造形,非其常也。故不可道,不可名也。”论家多因循之。我则以“道可道,非常道”实为假设复句(“如果……就……”),“名可名,非常名”实为因果复句(“因为……所以……”),故有“常道”,无“常名”;名不可恃,道为根本。细研《老子》,当知此说不妄。如三十二章云:“道常,无名,朴。”三十七章云:“道常,无为而无不为。”“常道”乃《老子》固有概念,“常名”则非是。书中每言及“名”,均在认识或表象层次,不在本质层次,即不“常”也。更标举“无名”以形容“道”,前引三十二章如是,三十七章亦云:“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镇之以无名之朴,夫亦将无欲。”又四十章(王弼本四十一章)云:“道隐无名。”一章下文“无名,万物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无名”然后“有名”,“名”非始终存在,即否定“常名”也。回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二句实非并列关系;“名可名,非常名”说的乃是“道可道”后面那个“道”字。“可道”,即“名”也。十四章:“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日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嗷,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恍惚。”二十五章:“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皆谓道不可道,不得已勉强名之。
二00六年九月十日
一
去年偶与朋友谈起,拟有关于《老子》之作;朋友说,你写过《樗下读庄》,当然该谈《老子》了。其实我倒不以为这么顺理成章。将近二十年前阅李泽厚著《中国古代思想史论》,意思浅近,不过他把庄禅算作一路,孙老韩算作一路,倒对我启发不小。此前我尚且被通行之“老庄”说法束缚着呢。后来读到冯友兰著《中国哲学史》,原来他早就讲得明白:“实则《老》自《老》,庄自庄也。”然而冯氏此语亦自有据,即如其所说:“《庄子·天下篇》,凡学说之相同者,如宋轻、尹文,皆列为一派,而老聃、庄周,则列为二派。”
《天下》晚出,绝非庄子所作,实乃一部先秦思想小史,于关尹、老聃云:“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以有积为不足,澹然独与神明居,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关尹、老聃闻其风而悅之,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关尹曰:‘在己无居,形物自著。其动若水,其静若镜,其应若响。芴乎若亡,寂乎若清,同焉者和,得焉者失。未尝先人而常随人。’老聃曰:‘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知其白,守其辱,为天下谷。’人皆取先,己独取后,曰‘受天下之垢’;人皆取实,己独取虚,无藏也故有余,岿然而有余。其行身也,徐而不费,无为也而笑巧;人皆求福,己独曲全,曰‘苟免于咎’。以深为根,以约为纪,曰‘坚则毁矣,锐则挫矣’。常宽容于物,不削于人,可谓至极。关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于庄周则云:“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錡见之也。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其书虽瓖玮而连芥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诹诡可观。彼其充实不可以已,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稠适而上遂矣。虽然,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来不蜕,芒乎昧乎,未之尽者。”
冯氏一番议论,最是鞭辟入里:“据此所述,《老》、庄之学之不同,已显然可见矣。此二段中,只‘澹然独与神明居’一语,可与‘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之言,有相同的意义。除此外,吾人可见《老》学犹注意于先后、雌雄、荣辱、虚实等分别。知‘坚则毁’、‘锐则挫’,而注意于求不毁不挫之术。庄学则‘外死生,无终始’。《老》学所注意之事,实庄学认为不值得注意者也。”如果细读《庄》、《老》,当知二者实有本质区别。虽然《庄子》讲“道”,《老子》亦讲“道”;《庄子》说“道不当名”(《知北游》),《老子》亦说“道可道,非常道”(王弼本一章);至于“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与“澹然独与神明居”,皆指其所体会之道,乃无限超越于普通生活表象。然而《庄子》之道,并不同于《老子》之道。
概括说来,《庄子》之道是事物自然状态,乃是本来如此,如《知北游》所说:“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广,日月不得不行,万物不得不昌,此其道与。”《老子》之道是世界根本规律,可以加以利用,如王弼本四十九章所说:“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傈王得一以为天下正。”《庄子》讲“无为而为”或“无为而无不为”,前一“为”字作目的解,后一“为”字作行为解;《老子》讲“无为而无不为”,“无为”指行为,“无不为”指结果。从根本上讲,《庄子》哲学只涉及个人,而《老子》哲学针对社会。《庄子》说“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逍遥游》),《老子》则津津乐道于“为天下”(王弼本十三章)、“取天下”(王弼本四十八章)。《庄子》说“夫圣人之治也,治外乎”(《应帝王》),与他人无关;《老子》之“圣人之治”(王弼本三章),显然是针对“民”或“百姓”的。如果各取一语为代表,《庄子》是“吾丧我”(《齐物论》),《老子》则是“柔弱胜刚强”(王弼本三十六章)。世间“老庄”一说。人云亦云,众口铄金,其实无甚道理。我前著《樗下读庄》,已经讲明此事,这回把《老子》重新研读一过,愈加确信无疑也。……
《老子演义》是用王弼《老子道德经注》做底本,并参考了楚简、帛书及瑭宋以来的诸多版本,同时吸收了清代以来各名家的研究成果,对《老子》中的文字、章句作了校理和调整,所作文字校改皆严谨有据,注明依照某家之说而改。这是一部水平较高的《老子》普及性读本,适合于爱好文史及《老子》的读者阅读。
本书作者认为:老子五千言,归根结底,既是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老子演义》是作者在阅读《老子》五千言时对此书的释义,此处“演义”即作者在“序”中所说“敷陈义理加以引申”,是对《老子》一书义理的解说与发挥。从全书来看,作者的“演义”能够联系前后各章的思想内容,对《老子》的哲学加以阐释,文笔流畅,对《老子》的解说能自成一家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