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朴的心思和出跳的动作毫无隔阂地揉和在他的语感里。他把不良成长的影子拉进长成后生活的波折过程之中，经验和经历转换为承受和迎刃而去。善意抽丝一样，慢慢变成了伤感，隐藏在强劲如其体魄的叙事的内层。王手正在形成自己的叙述调子，看似波澜不惊，实则力大无穷，因此，他的小说精致好看，又余味悠长。

这里选取的是王手2002年以来创作的部分中短篇小说，分别发表在《收获》《人民文学》《钟山》《作家》《山花》等刊，部分被小说类选刊转载，并入选一些年度选本。小说题材涉及江湖、情爱、监狱、生意场、私人工厂、社会经历，充分展现了作者的叙事姿态和小说智慧，是一册非常好读的小说选本。

狮身人面

乡下姑娘李美凤

讨债记

软肋

双莲桥

买匹马怎样

和教唆犯在一起

手机

西门之死

上海之行

李美凤看见廖木锯的时候，廖木锯正好朝她走来，这个矮个子的老男人径直地走到她面前，对她说，我看看你的手。也许，这是他挑人的一个标准，也许，他就是这样一路挑过来的，李美凤不解地想，他看手干什么呀?但她还是小心翼翼地把手伸了出来。这是拘谨的乡下人对优越的温州人的屈服，她没有办法。廖木锯瞅了一眼又说，我再看看手的反面。李美凤又顺从地把手反了过来，这一次她展示的是自己的手心。她的手细细嫩嫩的，有些微红，又有些透明，连肉窝都非常显眼，这实在不像是一双劳动的手，李美凤有点不好意思。显然，廖木锯也从未见过这样的手，他傻了傻，轻轻地发出一声叹息。后来，廖木锯就抓过她的手捏了捏，尽管捏得很轻，有点像掂量，李美凤心里还是生出了慌乱，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会发生什么事情，她拼命想抽回自己的手。廖木锯见状笑了笑，就善解人意地放开了她，对她说，你到我厂里来吧，我要你了。

李美凤从来没想过自己要走出乡下的，做梦都没有想过。后来准备出去了，也想不出自己能做些什么，她想的都是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做做清洁工，带带小孩，要说做工，顶多是给哪个园圃里弄弄花草。她没有想过自己的手会有什么说法，有什么特别的用处。她想的最多的倒是自己的身体，怎样在困境中对付饥饿，怎样去应付各种强度大的劳作，这个她有思想准备，连脚指头都做好了吃苦耐劳的准备。

李美凤来温州的第一天就去了劳务市场。在拥挤不堪的人堆里，茫然的她给自己做了两项无聊的测试，一是怎样区别乡下人和温州人，这感觉她在乡下时是没有的，在乡下，只有穿得好和穿得差之分，没有人的精神之分。在这里，人的区分就比较微妙了，她也打扮，也穿得不错，但总会流露出恍惚和心神不定。而温州人就不是这样，他们尽管忙碌，尽管也邋里邋遢，但他们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镇定和随便的气质。再一个测试就是，她估计自己几天能找到工作，她听人说，一般都要待上个把星期，被眼刁的温州人挑挑拣拣，像选牲口一样。运气不好的。花光了身上的盘缠，哪里来还得回哪里去。这两个测试她都愉快地通过了，她一眼就被廖木锯相中了，廖木锯是一个鞋厂的老板，他叫她马上过去上班。

廖木锯用摩托车带她到厂里去，在摩托车的后座上，李美凤翻来覆去地看自己的手掌。在乡下，她的手跟家里的锄头差不多，是一件农具。一件农具她会注意它什么呢?注意它的特征?注意它的样子?都不会。因此，她对自己的手非常茫然，是什么吸引了廖木锯，她更不知道了。廖木锯跟她说，手最能见出一个人的聪明程度，什么叫心灵手巧，反过来就是手巧的人心灵，手巧的人一点就通，容易明白事。李美凤被说得一愣一愣的。廖木锯又露出通俗的笑容，说，乡下人整天在地里摸爬滚打，你一直在乡下，还能有一双这样的手，真是奇迹。还说，手能保持得这样，其他地方还会差吗?李美凤直着眼睛，越加听不懂他的话了。

廖木锯的鞋厂是一座单间五层楼房，一天出鞋三百双。李美凤不知道这规模算大还是小，她懵懵懂懂地来到温州，大小她都是第一次见，她想，也许鞋厂就是这样的。她关心的是自己的状况和环境，应该说，她的状况是许多人羡慕的。和许多来温州的乡下人相比，她真是幸运的。那些没有着落的折磨人的日子，她等于一天也没有碰上。她第一天就碰到了老板廖木锯，她去了一个鞋厂，有了一份具体的工作，她太顺利了。她原来想的可不是这样，想的都是些伺候人的事情。工作环境她根本就没有想过。她现在的车间其实就是老板的卧室，和她一起干活的还有老板娘。有时候，廖木锯也在一旁做事，他画鞋样，验收鞋帮，在她身边走来走去，搭着她的肩拿一下东西，转身弯腰时碰一碰她的屁股，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随便。她等于和老板老板娘一样干活。这样的环境，李美凤闭着眼睛体会一下，都会温暖得流泪。

李美凤做的是皮件划料，是手艺活。李美凤这才明白廖木锯挑手的意义。他前面说的都是铺垫，原来是重视她的手，让她的手沾上技术的边。她的手聪明与否，灵巧与否，直接关系到对皮质的感觉，直接关系到准确地安排皮面，直接关系到皮料的节省。这些，李美凤不去想心里也在不停地窃喜。不久的将来，她就是一个有技术在身的人，身上有技术压着，她还怕什么呢，她的身价就不是别人说了算了。再说，廖木锯把最要紧的工种都安排在卧室，李美凤划料，老板娘车帮，李美凤要是闲了也帮老板娘打打下手，帮她平一下皮边，帮她穿一下鞋花，她们边说边做，像母女一样亲热融洽，这也是对她的信任。不是谁都有这样的工作环境的，李美凤感到非常满足。

像所有在这里打工的乡下人一样，李美凤也睡在自己的车间里，白天划料的工作台，晚上收拾收拾就是她睡觉的床铺。她年轻，没多少心思，干活又卖力气，躺下就睡。但是，每天夜里她都会被一个声音弄醒，奇怪，她凝神静听，她没有听过这种声音，有点像打快板，有点呜呜啊啊，她不知道是什么声音，是怎么发出来的。这个卧室其实是极其凌乱的，白天光线好，她并不觉得。现在静，尽管很暗，它的面貌就凸现得非常清晰：一台批皮机，一台车帮机，台面上还放着未完的活儿，那是老板娘的阵地；桌上是一些靴头和样鞋，廖木锯整天抱着研究的就是它们：地上是一捆捆皮料，白天跨来跨去的时候没觉得它怎么绊脚，现在看起来就像山一样触目；还有那个角落，拉了一个帘子，李美凤虽然从没有进去过，但她知道那是廖木锯和老板娘睡觉的地方。说起来她的待遇也是新鲜和奢侈的，她居然和老板他们同睡一屋!他们的睡姿怎样?盖的是什么东西?睡一头还是分头睡?谁枕谁的手臂?她都想知道。这样想着，李美凤就有了一点点窥视的欲望，就发现那声音原来是里面发出来的，她就想，睡觉怎么会发出这种声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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