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艳阳天。
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纸照进来,照在她光滑如缎子般的皮肤上,水的温度恰巧比阳光暖一点,她懒洋洋地躺在水里,将一双纤秀的腿高高跷起,让脚心去接受阳光的轻抚。
轻得就像是情人的手。
可是风四娘心里并不愉快。
经过了半个月的奔波后,能洗上热水澡,虽然已几乎可以算是世上最愉快的事,可是一个人心里头如有她现在这么多心事,这世上也许就没有任何一件事能让她觉得愉快了。
风四娘通常并不是个忧郁的人,但现在看来却仿佛很忧郁。
风在窗外轻轻地吹,外面是一片乱石山岗。
这地方她来过,两年前来过。
两年前,她也同样在这屋子里洗了个热水澡,她记得那时心情还很愉快。
至少比现在愉快得多。
从外表看来,她跟两年前并没有什么分别。
她的胸还是很挺,腰还是很细小,小腹还是平平坦坦的,一双修长的腿,也仍然同样光滑坚实。
她的眼睛也还是妩媚明亮的,笑起来还是同样能令人心动。
可是她自己心里知道,她已苍老了很多,一个人内心的衰老,才是真正可怕的。
这两年来,她还是没有亏待自己。
她还是一样骑最快的马,爬最高的山,吃最辣的菜,喝最烈的酒,玩最快的刀,杀最恨的人。
她还是尽量享受着人生。
只可惜无论什么样的享受,都已不能驱走她心里的寂寞;一种深入骨髓的寂寞,就像是木柱里的白蚁一样,已将她整个人都蛀空了。
除了寂寞外,更要命的是思念。
对青春的思念,对往事的思念,所有的思念中,都只有一个人。
她自己虽不愿承认,但世上却永远没有任何人能代替这个人在她心目中的地位。
连杨开泰都不能。
她嫁给了杨开泰,但却又在洞房花烛的那天逃走。
想起杨开泰那四四方方的脸,规规矩矩的态度,想起他那种真挚而诚恳的情意,她也觉得自己实在对不起这个老实人,但却连她自己也无可奈何。
因为她忘不了萧十一郎!
无论他是在天涯,还是在海角,无论他是活,还是死,她都一样忘不了他,永远也忘不了。
一个女人若没有所爱的男人在身旁,那么就算每天都有千千万万个人在陪着她,她还是会同样觉得寂寞。
对一个已经三十五岁的女人说来,世上还有什么寂寞和思念更不可忍受?
她痴痴地看自己光滑、晶莹、几乎毫无暇疵的胴体,眼泪仿佛已将流了下来……
突然间,“砰”的一声响,窗户、门、木板墙壁,同时被撞破了七八个大洞。
风四娘笑了。
两年前她在这里洗澡时,也发生同样的事——历史为什么总是会重演?和两年前一样,她还是舒舒服服地躺在盆里,用一块丝巾轻拭着自己的手。
但这次她的脸色却已变了,她实在觉得很奇怪。 这次来偷看她洗澡的人,竟全都是瞎子!
七个大洞里,已有七个人走了进来,漆黑的长发,漆黑的衣裳,眼睛也都只剩下两个黑黝黝的洞,左手提着根白色的明杖,右手却拿着把扇子。
七个人围着风四娘洗澡的木盆,七张苍白的脸,都完全没有表情。
风四娘又笑了:“连瞎子都要来看我洗澡,我的魅力倒真不小。”
七个人不但是瞎子,而且还像是哑巴,全都紧紧地闭着嘴。
过了很久很久,其中才有个人忽然道:“你没有穿衣服?”
风四娘大笑,道:“你们洗澡的时候穿衣服?”
这瞎子道:“好,我们等你穿起衣服来。”
风四娘道:“你们既然看不见我,那我又何必穿衣服?”她眼波流动,忽又叹了口气,道:“我真替你们可惜,像我这么好看的女人在洗澡,你们居然看不见,实在是件很遗憾的事。”
这瞎子冷冷道:“不遗憾。”
风四娘道;“不遗憾?”
这瞎子道:“瞎子也是人,虽然不能看,却可以摸,不但可以摸,还可以做很多别的事。”
他说的本是很下流的话,但是他脸上的表情却很严肃。
因为他说的是真话。
风四娘忽然觉得有点冷了,她知道这种人,只要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到。
这瞎子又道:“所以你最好老实些,我们叫你穿衣服,你最好就赶快穿衣服。”
风四娘道:“你们是想要我干什么?”
这瞎子道:“要你跟着我们走。”
风四娘道:“有眼睛的人,反而要跟着没有眼睛的人走?”
这瞎子道:“不错。”
风四娘道:“无论你们到哪里,我都跟你们到哪里?”
这瞎子道:“不错。”
风四娘道:“你们若是掉进粪坑里去,我也得跟着跳下去?”
这瞎子道:“不错。”
他脸上的表情居然还是很严肃,风四娘却又忍不住笑了。
这瞎子道:“我说的并不是笑话。”
风四娘道:“但我却觉得很好笑。”
这瞎子道:“很好笑?”
风四娘道:“你们凭什么认为我会听你们的话?”
这瞎子道:“不凭什么。”
风四娘道:“你们虽然瞎,却并不聋,难道从来也没有听说过,风四娘洗澡的时候,身上也一样带着杀人的利器,也一样能杀人的?”
这瞎子道:“我们听说过。”
风四娘道:“可是你们一点也不怕?”
这瞎子道:“对我们说来,天下已经没有可怕的事了。”
风四娘道:“死你们都不怕?”
这瞎子道:“我们已不必怕。”
风四娘道:“为什么?”
这瞎子脸上突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冷冷道:“因为我们都已死过一次。”
没有人能死两次的。
这本是句很荒谬的话,但是从这瞎子嘴里说出来,就绝不会有人觉得荒谬了,因为他说的是真话。
风四娘忽然觉得很冷,就好像坐在一盆快结冰的冷水里。 但若就这样被他们吓住,乖乖地穿起衣服来跟着他们走,那就不是风四娘了。
风四娘叹了口气,道:“偷看我洗澡的人,眼睛都一定会瞎的,只可惜你们本来就已经是瞎子了。”
这瞎子冷冷道:“实在可惜。”
风四娘道:“幸好我虽然没法子让你们再瞎一次,却可以要你们再死一次。”
她的手轻轻一拂,兰花般的纤纤玉指间,突然飞出了十几道银光。
风四娘并不喜欢杀人,但若到了非杀人不可的时候,她的手也绝不会软。
她的银针虽然不如沈家的金针那么有名,却也很少失手过。
银针一发十四根,分别向七个瞎子的咽喉射过去。
瞎子们手里的折扇突然扬起,展开,十四根银针就突然全都不见了。
只见七柄扇子上,都写着同样的六个字:“必杀萧十一郎!”
鲜红的字,竟像是用血写成的。
无论谁若肯用血写字在扇子上,那当然就表示他的决心已绝不会改变,而且也不怕让人知道。
风四娘叹了口气,苦笑道:“可怜的萧十一郎,为什么总是有这么多人要你死呢?”
这瞎子冷冷道:“因为他该死!”
风四娘道:“你们都跟他有仇?”
这瞎子脸上的表情,已变得充满了怨毒和仇恨。
他已用不着回答,无论谁都可以看得出,他们之间的仇恨很深。
风四娘道:“难道你们的眼睛,就是因为他才会瞎的?”
这瞎子恨道:“我说过,我们都已死过一次。”
风四娘道:“哦。”
这瞎子道:“因为我们现在都已不是以前那个人,那个人已死在萧十一郎手里!”
风四娘道:“你们以前是什么人?”
这瞎子道:“以前我们至少是有名有姓的人?现在却已只不过是个瞎子。”
风四娘道:“所以你们也想要他死一次?”
这瞎子道:“非死不可。”
风四娘又笑了,道:“既然如此,你们就应该找他去,为什么来找我?我又不是他的娘。”
这瞎子冷冷道:“你是来干什么的?”
风四娘道:“这里是乱石山,乱石山是强盗窝,我恰巧有个老朋友也是强盗。”
这瞎子道:“快刀花平?”
风四娘道:“你们也知道他?”
这瞎子冷冷道:“关中群盗的总瓢把子,江湖中有谁不知道?”
风四娘松了口气,道:“你们既然知道他,就应该让我去找他。”
这瞎子道:“不必。”
风四娘道:“不必?不必是什么意思?”
这瞎子道:“这意思就是说,你若要见他,我随时都可以叫他来。”
风四娘笑了笑,道:“他难道也很听你们的话?”
这瞎子道:“因为他知道瞎子也杀人的。”他忽然挥了挥手,沉声道:“送花平进来。”
这句话刚说完,门外就有样东西飞了进来,风四娘伸手接住,竟是个乌木盒。 风四娘道:“看来好像这只不过是个盒子。”
瞎子道:“是的。”
风四娘道:“花平好像并不是个盒子。”
花平当然不是盒子,花平是个人。
瞎子道:“你为何不打开盒子来看看?”
风四娘笑道:“花平难道还会藏在这盒子里?”
她的笑容突然冻结,她已打开盒子。
盒子里当然不是人,但却有只手,一只血淋淋的右手。
花平的手。
花平已没有手!
刀,一定要用手才能握住的。
一个以刀法成名的人,两只手若都已被砍断,他怎么还能活得下去?
风四娘叹了口气,黯然道:“看来我只怕已永远见不到这个人了。”
瞎子道:“现在你总该明白,你若要一个人去死,并不一定要砍下他脑袋来的。”
风四娘点点头,她的确已明白。
瞎子道:“所以我们只要毁了这张脸,你也就等于死了。”
风四娘道:“所以我最好还是乖乖地穿起衣服,跟你们走?”
瞎子道:“不错。”
风四娘忽然大笑,道:“你们这些瞎了眼的王八蛋,你们真看错人了,你们也不打听打听,风四娘活了三十……岁,几时听过别人话的?”
她骂人的时候也笑得很甜,这瞎子却已被她骂得怔住。
风四娘道:“你们若想请我到什么地方去,至少也该先拍拍我的马屁,再找顶轿子来抬我,那么我也许还可以考虑考虑。”
她没有再说下去。
就在这时,山谷间忽然响起了一阵奇异的吹竹声。
接着,门外又传来“丁”的一声响。
瞎子们皱了皱眉,其中四个人突然将手里的明杖在木盆边缘上一戳,只听“笃”的一声,明杖已穿进了木盆,交叉架起。
这四个人就像是抬轿子一样,将风四娘连人带盆抬了起来。
四个人同时出手,同时抬脚,忽然间就已经到了门外。
门外也有个人站在那里,面对着蓝天白云下的乱石山岗,手里也提着根短棍。
但这个人不是瞎子,却是个只剩下一条腿的跛子。
他手里的短棍在石地上轻轻一点,又是“丁”的一声响,火星四溅。
这短棍竟是铁打的。
短棍一点,他的人已到了七八尺外,却始终没有回过头来看风四娘一眼。
风四娘叹了口气,喃喃道:“想不到我居然会在这里遇见一个君子,居然好像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女人洗澡的君子。”
山风吹过,这跛子的衣袂飞扬,眨眼间就已走出了很远。
这个只有一条腿的残废,竟远比有两条腿的人走得还快。
四个瞎子左边两个,右边两个,架着风四娘和那大木盆,跟在他身后,山路虽崎岖,但他们却走得四平八稳,连盆里的水都没有一点溅出来。
那跛子短杖在地上一点,发出“丁”的一声,他们就立刻跟了出去。
风四娘终于明白。
“这跛子原来是带路的。”
可是他明明知道有个赤裸的绝色美人在后面,居然能忍住不回头来看,这种人若不是世间少有的真君子,就一定是自恃身份,不肯做这种让人说闲话的事。 这跛子本来难道也是个很有身份的人?
难道他也死过一次?
秋已渐深,山风中已有寒意。
风四娘已开始在后悔了,她本来的确应该先穿上衣服的。
她现在已真的觉得有点冷,却又不能赤裸裸地从盆里跳起来。
何况,她也实在想看看,这些奇怪的瞎子,究竟想把她带到哪里去,究竟想干什么?
她的好奇心已被吸引了起来。
她本就是个喜欢刺激、喜欢冒险的女人。
瞎子倒还是紧紧地闭着嘴。
风四娘忍不住道:“喂,前面那位一条腿先生,你既是个君子,就该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给我穿。”
跛子还是不回头,好像不但是个跛子,而且还是聋子。
风四娘就算有天大的本事,遇见这样几个又哑又瞎、又聋又跛的人,也没有法子了。
这条路本来是往山下走的,转过一个山坳,忽然又蜿蜒向上。
前面一片枫林,枫叶已被秋色染红。
风四娘索性也不理这些人了,居然曼声低吟起诗来:“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枫林中忽然有人银铃娇笑,道:“风四娘果然是风四娘,这种时候,她居然还有心情吟诗。”
声音如黄莺出谷,说话的显然是个很娇媚的年轻少女。
那跛子本已将走入枫林,突然凌空翻身,倒纵回来,沉声叱问:“什么人?”
他落在地上时,居然还是背对着风四娘,也不知是他不敢看风四娘,还是不敢让风四娘看见他。
瞎子们的脚步也停下,脸上的表情,似又显得很紧张。
枫林中笑声如银铃般响个不停,已有个梳着乌油油大辫子的姑娘,笑嘻嘻地走了出来。
秋天的夕阳照在她白生生的脸上,她的脸看来就像是春天的花朵。
风四娘忍不住道:“好漂亮的小姑娘……”
这小姑娘娇笑道:“可惜这个小姑娘在风四娘面前一比,就变成个小丑八怪了。”
风四娘嫣然道:“像这样一个又聪明、又漂亮的小姑娘,总不会是跟这些怪物一路的吧。”
小姑娘盈盈一拜,道:“我叫心心,是特地来送衣服给风四娘的。”
“心心,好美的名字,简直就跟人一样美。”
风四娘忽然觉得愉快起来了。
她已看见这心心姑娘身后,果然还跟着两个垂髫少女,手里托着个金盘,上面果然有一套质料高贵、颜色鲜艳的新衣裳。
心心又笑道:“我们虽然不知风四娘衣裳的尺寸,可是这么好身材的人,无论穿什么衣裳,都一定会好看的。”
风四娘嫣然道:“像这么样好心的小姑娘,将来一定能找得到如意郎君的。”
心心的脸红了红,却摇着头道:“好心的不是我,是我们家的花公子。”
风四娘道:“花公子?看来这位花公子,倒是一个很体贴的人。”
心心抿着嘴笑道:“他本来就是的,不但体贴,而且温柔极了。”
风四娘道:“但我却好像并不认得这样一位花公子呀。”
心心笑道:“现在虽然还不认得,但以后就会认得的。” 风四娘也笑了,道:“不错,又有谁是一生出来就认得的呢?能认得这样一个温柔体贴的男人,无论什么样的女人都不会反对的。”
心心笑得更甜,道:“花公子本来也只希望四娘能记得世上还有这样一个男人。”
风四娘道:“我绝对忘不了。”
那两个垂髫少女,已捧着金盘走了过来。
那跛子突然道:“站住!”
少女们没有说话,风四娘却已瞪起了眼,道:“你凭什么要人家站住?”
跛子不理她,却瞪着心心,道:“你说的这花公子,是不是花如玉?”
他的声音低沉嘶哑,说不出有多么难听。
心心道:“除了花如玉花公子之外,世上还有哪位花公子会这么温柔体贴?”
跛子道:“他在哪里?”
心心道:“你问他干什么?难道你想去找他?”
跛子像吓了一跳,竟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两步。
心心悠然道:“我也知道你不敢去找他的,所以我告诉你也没有用。”
跛子长长吸了口气,厉声道:“这衣服你带回去,花如玉碰过的东西就有毒,我们不要。”
风四娘道:“你们不要,我要!”
心心道:“既然四娘要,你们还不快把衣服送过去?”
垂髫少女迟疑着,好像还有点怕。
心心淡笑道:“怕什么?这些人的样子虽然凶,但却绝不敢拦住你们的。”
那跛子突然冷笑一声,手里的短棍已闪电般向她咽喉点了过去。
这一着又急又狠,用的竟仿佛是种很辛辣的剑法,不但剑法很高,而且一出手就是杀着。
他居然用这种厉害的招式,来对付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风四娘已经看不顺眼了。
风四娘若是已经对一个人看不顺眼了,这个人迟早总要倒霉的。
跛子看来很快就要倒霉了。
他一棍刺出,心心的人忽然间就已从他肋下钻了过去,就像水里的鱼一样,甚至连鱼都没有她灵活。
风四娘却吃了一惊,她实在也没想到这小姑娘竟有这么样一身好功夫。
但跛子的应变也不慢,身子不转,“倒打金钟”,短棍已从肋下反刺了出去。
心心冷笑道:“这是你先出手的,你自己要找倒霉,可怨不得我。”
三句话说完,跛子已经攻出十五招,竟把手里的这条短棍当做剑用,剑法辛辣狠毒,已无疑是当代一流剑客的身手。
心心却轻轻松松地就避开了,身子的溜溜一转,手里突然多了柄寒光四射的短刀。跛子第十六招攻出,心心反手一撩,只听“丁”的一声,这根精钢打成的短棍,已被她一刀削断了。
心心笑道:“我是不是说过你要倒霉的,你现在总该相信了吧。”
她笑得虽可爱,但出手却很可怕,短刀已化成了一道寒光,纵横飞舞。
风四娘用最快的速度穿起了那身鲜艳的绣袍,跛子手里一根三尺多长的铁棍,已只剩下一尺二三。
刀光已将他整个笼罩住,每一刀刺出,都是致命的杀手。
风四娘本来在为心心担心,现在却反而有点为他担心了。
她自己不喜欢杀人,也不喜欢看着别人在她面前被杀。
何况,她总觉得这跛子用的剑法很熟悉,总觉得自己一定知道这个人。 只不过这小姑娘好心替她送衣服,现在她总不能帮着这跛子说话。
奇怪的是,那七个瞎子反而不着急,还是动也不动站着,就好像七个木头人一样。
忽然间,“嗤”的一响,一片淡淡的血珠溅起,跛子肩上已被划了道七八寸长的血口。
心心吃吃地笑着,道:“你跪在地上,乖乖地叫我三声姑奶奶,我就饶了你。”
跛子急攻七招,又是“丁”的一响,他手里一尺多长的短棍,又被削断了一截。
他无疑已可算是江湖中的一流剑客,但在这小姑娘面前,他的剑法好像突然变成了第八流。
心心的出手不但又急又快,而且招式诡秘变化,每一招都令人不可思议。
风四娘实在想不通,她小小年纪,这一身武功是怎么练出来的。
心心道:“我问你,你究竟肯不肯叫?”
跛子突然发出野兽般的怒吼,用力地把手中的一截断棍掷在地上,伸出一双骨节狰狞的大手,扑过去抓心心的咽喉。
心心似已被他这凄厉的吼声吓住了,手中刀竟忘了刺出。
突然间,这一双大手已到了她面前。
心心反而笑了,嫣然道:“你真忍心杀我?”
她笑得比春花还灿烂,比蜜还甜。
跛子似也看得痴了,出手竟慢了下来,就在这时,心心的笑容突然冷了,雪亮的刀锋已刺向他咽喉。
他实在不忍杀这个小姑娘,但这小姑娘若是杀了他,却连眼睛都不会眨一眨。
就在这时,枫林仿佛忽然卷起了狂风,一条四五丈长的长鞭,就像是长蛇般,随着狂风卷过来,鞭梢在心心手腕上轻轻一搭,心心手里的刀已冲天飞起。接着,她的人也被卷起,凌空翻了四五个筋斗,才落下来,又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才勉强站住,握刀的手已变得又红又肿。
风四娘自己也是用鞭子的。
她知道鞭子越长,越难施展。
她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长的鞭子,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灵活的鞭子。
无论谁能将这么长的鞭子,运用得这么灵活,都一定是个非常可怕的人。
她忽然觉得今天的日子很不吉利,今天她遇见的人好像没有一个不是非常可怕的怪物。
等她见到这个人时,她才知道真正的怪物是什么样子的。
这个人才是个真正的怪物,怪物中的怪物。
对心心来说,今天的日子当然更不吉利。
她用另一只手捧着被打肿的手,疼得已经要哭出来,但等她看见这个人时,她却似已吓得连哭都不敢哭出来。
这个人并不是走来的,也不是坐车的,当然更不是爬来的。
他是坐在一个人头上来的,坐在一个巨人般的大汉头上。
这大汉身长九尺,精赤着上身,却戴着顶大帽子。
帽子就像是方桌一样,是平稳的,这个人就坐在帽子上,穿着件绣满了各式各样飞禽的五色彩袍,左面的袖子却是空的。
他的脸看来倒不怪,苍白的脸色,带着种很威严的表情,一双眼睛炯炯有光,漆黑的头发上,戴着顶珍珠冠。
事实上,若是只看这张脸,他甚至可以算是个很英俊的男人。
但是他身上却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阴险诡秘之气,仔细一看,才知道他并不是坐着,而是站着的,只不过两条腿都已从根上被割断了。
这个人的四肢,竟已只剩下一只右手,那条五尺长的鞭子,就在他右手里。
风四娘倒抽了口凉气,只觉得今天的日子实在很不吉利。
心心的脸上更已连一点血色都没有了,忽然大声道:“是他先动手的,你不信可以问他自己。”
这人冷冷地看着她,过了良久,才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他的声音居然也很清朗,很有吸引力,他没有残废的时候,显然是个对女人很有吸引力的男人。
心心道:“我只不过是奉花公子之命,来送衣裳给风四娘的。”
这人道:“我知道。”
心心松了口气,勉强笑道:“既然你全都知道,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这人道:“你当然可以走。”
心心一句话都不再说,掉头就跑。
这人居然也没有阻拦,风四娘又不禁觉得他并没有想像中那么可怕了。
谁知心心刚奔出了枫林,忽然又跑了回来,本来已经肿了的手臂,现在竟已肿得比腿还粗,一张春花般鲜艳的脸,也似已变成了灰色,嘶声道:“你的鞭子上有毒?”这人道:“是有一点。”
心心道:“那……那怎么办呢?”
这人道:“你知不知道我这两条腿,一只手,是怎么断的?”
心心摇摇头。
这人道:“是我自己砍断的。”
心心道:“你为什么要砍断自己的手?”
这人道:“因为我手上中了别人的毒。”
心心就像是忽然又挨了一鞭子,站都站不住了,失声道:“你……你难道也想要我变成个残废?”
这人冷冷道:“残废又如何?这里的人岂非全都是残废?”
心心指着面前的大汉,道:“他就不是残废。”
大汉突然裂开嘴一笑。
心心又怔住。
这大汉虽然四肢俱全,不瞎也不跛,但嘴里却没有舌头。
心心仰起脸看着他,忽然间已泪流满面,道:“你真要我自己把这只手砍下来?”
这人道:“手上有毒,就要砍手,腿上有毒,就要砍腿。”
心心流着泪,道:“可是……可是我舍不得。”
这人道:“我若也舍不得,现在已死过三次。”
风四娘忍不住冲过来,大声道:“她怎么能跟你比,她是个女人。”
这人冷冷道:“女人也是人。”
风四娘道:“你也是 ,你凭什么要坐在别人的头上?”
这人道:“因为我本就是人上人。”
风四娘道:“人上人?”
这人道:“吃得苦中苦,就是人上人。”
风四娘道:“你吃过苦中苦?”
这人道:“你若也割下自己两条腿,一只手来,你就知道我是不是吃过苦中苦了。”
风四娘也不能不承认,这人的确是吃过苦中苦的。P1-20
在中国武侠小说史上,古龙的名字如同一颗闪亮的星星,光芒四射,分外耀眼。古龙的生命虽然短暂,如流星一般划过长空,转瞬即逝,但他的作品却是恒星一般的引人注目,极尽光华。
金庸、古龙,孰优孰劣,“金迷”和“古迷”一直争论不休,金庸内力深厚,古龙招式奇诡;金庸作品厚重,古龙作品空灵;金庸作品博大精深,古龙作品奇崛浪漫。有人把金庸和古龙比作诗歌史上的杜甫与李白。杜甫被尊为“诗圣”,其作品通体皆备,深沉凝重,“地负海涵,包罗万汇”(胡应麟评语)。李白号称“诗仙”,奇思异想,天外飞来,警句妙语,匪夷所思。金庸就如同杜甫,古龙就好比李白,可谓是中国武侠史上的双子星座。
求新求变求突破
台湾评论家胡正群说:“古龙之前无新派。”他认为真正的新派武侠小说应该从古龙算起,古龙之前的梁羽生、金庸等都没有脱离传统套路。这种观点虽然有些绝对,但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
和民国年间的旧派武侠小说相比,梁羽生、金庸的作品也在努力地创新、求变,尤其是金庸,更是不断寻求突破,但他们的作品在整体上还是属于对传统形式的继承和发展,所追求和表现的还是大家熟悉的文化氛围、文体模式、美学风格。古龙则不同,他以求新、求变、求突破为创作宗旨,不受任何条条框框的束缚,从文体、语言、武功套路、人物刻画、意境追求、美学情趣等各个方面予以全方位的“自我表现”,其小说文本既给武侠文学界提供了一种新的规范样本,也为读者打开了一个崭新的阅读天地。
古龙有着非常明确的创作理念,他说:“武侠小说的确已落人了固定的形式,这种形式已写得太多了些,已成了俗套,成了公式。”“要求变,就得求新,就得突破那些陈旧的固定形式,尝试去吸收。……谁规定武侠小说一定要怎么样写,才能算‘正宗’!武侠小说也和别的小说一样,要能吸引人,能振奋人心,激起人心的共鸣,就是成功的!”古龙为此身体力行,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付出了巨大的努力。遍观新派武侠小说作家,如此执著、始终如一地求新、求变、求突破者,古龙之外,决无二人!古龙的成功,决非幸致。他的成功,除了他的才华和天赋之外,更重要的一点,就是这种不安于现状,勇于探索,力求创新的可贵气质。
诗化空灵的语言
古龙的成就是创造了一种风格独特的文体,而这种文体中最闪亮、最核心的要素就是语言,古龙小说有其独特的语言特质。
金庸小说的语言是典雅的、绵密的,古龙小说的语言是激情的、跳跃的。
古龙小说长短句交错,层次分明,节奏明快,读来一气呵成,气势强劲,很有散文韵昧。在很多段落和场景描写中,古龙都自觉地引入诗歌成分,即使是人物出场、比武打斗等情节,古龙也表现出一种诗意的思维,以意象为依托,字里行间渗透着情感的张力。
白玉京并不在天上,在马上。
他的马鞍已经很陈旧,他的靴子和剑鞘同样陈旧,但他的衣服却是崭新的。
剑鞘轻敲着马鞍,春风吹在他脸上。
他觉得很愉快,很舒服。
《长生剑》
有风。
风吹起了王风的衣袂。
阴森森的冷风,吹在身上却没有寒冷的感觉。
有雾。
凄迷的白雾,飘浮在王风的周围,却没有阻碍他的视线。
《血鹦鹉》 这类描写,有诗的旋律,有散文的神韵,画面生动,意境空灵,说它是散文诗一点也不夸张。诗性语言的灵活运用,是古龙小说最迷人的地方。
除了语言的诗化、意境之外,古龙小说中还有许多精彩纷呈的惊人妙语,这些妙语是对人生况味的反复咀嚼而升华提炼出来的,完全可以当做人生格言来读。
每个人都有弱点,你只要能知道他们的弱点,无论谁都可以利用。
不论多曲折离奇的事,一说穿了,你就会发现它并不像你想像中那么复杂。
自古以来,无论是谁想站在群山最高处,就得先学会如何忍受寂寞。
如此丰富、如此生动、如此深刻的连珠妙语,古龙在小说叙事中随时随地任意挥洒,足可以证明古龙对人生和人性的深刻理解,对生活和生命的深切体验,以及他在语言表达方面的灵动才气,在创作过程中的情感渲泄。
奇崛诡异的情节
小说情节是小说人物性格的发展史,是小说中事物发展及人物关系串成的关系链条,也是读者津津乐道和小说赖以成功的重要元素。著名的小说家都是编织情节的能工巧匠,古龙更是情节设置的绝顶高手。
悬念设置和出人意料是古龙小说情节的重要特征。 “楚留香系列”、“陆小凤系列”、《血鹦鹉》、《风铃中的刀声》、“小李飞刀系列”都是悬念重重,一片迷雾,让人看不清猜不透。古龙利用悬念抓住读者的好奇心,古龙揭示悬念,向读者展现事件的变幻不定和因果关系。在悬念的解答过程中,各类人物各种力量相互牵制,引发冲突,推进情节,读者也冲破迷雾,走出困境,获得极大的审美情趣和阅读快感。
古龙是编排故事的高手,他创造了许多匪夷所思的故事,故事的发展和结局往往出人意料。谁能想得到《血海飘香》中真正的凶手竟是楚留香最好的朋友?谁能想得到《猎鹰》中神捕凌玉峰竟是杀人集团中的一员?谁能想得到《圆月弯刀》中那个又温柔又文静又美丽的少女谢小玉竟是个大魔头?谁能想得到《血鹦鹉》中那个恶魔的传说竟有那么复杂的关系、那么悲惨的结局?而《赌局》中计中套计,真中套假,假中存真,真真假假,变幻莫测的情节演变和故事结局更是让人想不到。出人意料之外,而又在情理之中,这是古龙小说赢得读者的制胜秘诀。
古龙小说的故事大部分没有历史背景,有人认为这是“藏拙”,有人认为这是当时台湾的时代氛围所致,而我则更确信这种写法是古龙自由挥洒的性格选择。在这种历史空白的故事中,古龙更关注人性的发展、冲突,生命的本能状态。当我们沉浸在古龙营造的故事气氛中,攀登奇峰,跋涉曲折,感受离奇,经历恐惧的同时,我们也能感觉到作者对世道不公的控诉,对自然人性的呼喊,我们甚至会觉得整个故事就像一个寓言,寓示了人生永恒的真谛。
古龙小说的故事情节,奇崛诡异,大有深意,不仅好看,而且耐看。
简约无形的武功
与梁羽生、金庸笔下那种有板有眼、名实俱存的武功套路不同,古龙笔下的武功是有名无形,玄妙无招,若隐若现,一片空灵。小李飞刀,例不虚发;西门吹雪,剑出人亡;丁鹏魔刀,随手一挥,刀光飞起,转瞬即逝;陆小凤的手指能挟住天下任何兵器,决不会失手。……
老子《道德经》云:“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佛教认为诸行无常,诸法皆空,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古龙的“无招之招”暗合了东方哲学的文化底蕴。
一刀定胜负,一剑扭乾坤。古龙笔下,高手对决,没有任何花拳绣腿,没有一点多余的套路,胜负只在一招。这一招是生命在极限状态下的奋力拼博,其生命跃动是无比强烈的,极其绚丽的,它饱和了对生命的全部追求,一刹那的辉煌凝聚成永恒。 古龙的武功讲究攻心为上。高手决战,双方的性情、情绪、脾气、衣饰、姿势,乃至肌肉的颤动、松紧,站立的风向,周围的环境等,都会对武功的发挥产生影响,不容有丝毫的差错。《大沙漠》中,楚留香与石观音过招,楚留香有意打碎了镜子,使顾影自怜的石观音心情委顿,终致失败。双方的心理变化成了胜负的关键,气馁者,失去自信心者,即便武功高过对方也必败无疑。
古龙在《风云第一刀》中认为,武功的最高境界是“无人无我,物我两忘”。这是武功的化境,武学的巅峰。这种武功化境,实际上是一种禅境。高手在决战之前,返观练意,精神内守,静若处子,其实是蓄势待发,暗藏杀机。此时是动中的极静,也是静中的极动,动静不二,构成了武功高手的禅的心灵状态。这种静穆的观照和飞动的生命构成了古龙武功艺术的二元。
我们读金庸小说,其武功描写给人是充实,练功生涯似乎经历了人生的各种境界,充盈无比:而在古龙小说中,武功的境界是空灵,它趋向简约,然而于简约中包孕着无穷的生机!
寂寞慷慨的人物
古龙笔下的男主角,大多是漂泊天涯的浪子。李寻欢、楚留香、陆小凤、江小鱼、萧十一郎、傅红雪、阿飞、马如龙、卜鹰、胡铁花、丁鹏、王风等等,他们身世飘零,经历悲苦,性格孤傲,情感寂寞。他们或是不被世人理解,或是遭遇恶人陷害,蒙受不白之冤,没有家庭,缺少温暖,独自承受着世人的白眼和风雨的煎熬。他们是世俗社会的弃子,是世人眼中的叛逆。
尽管遭遇不幸,命运凄惨,但是他们天生傲骨,意志坚强。面对诬陷和歧视,他们将悲苦藏在心中,默默地忍受,耐心地等待时机;面对困难和强敌,他们不屈不挠,沉着冷静,以巨大的勇气和超人的智慧去应对。他们是生活的强者,是命运的主人,是反抗黑暗的勇士,是呼唤正义的英雄。
由于遭遇不公,没有温情,古龙笔下的英雄大多落落寡欢,心情沉郁,性格孤僻,但是他们并没有厌世悲观,仍然固守着自己的精神家园,他们宽容,无私,富有同情心,重情义,重友谊,讲道义。他们为朋友肝胆相照,答应朋友的事,哪怕是刀山火海,也义无反顾地实践诺言。在他们身上表现}{J人性中最美好最令人神往的品质。
古龙笔下的女主角,都是艳丽绝世,性感动人。书中人物常常发出感叹:“一生中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女人。”沈璧君、苏蓉蓉、丁灵琳、风四娘、蝶舞、苏樱、林仙儿、上官小仙等等,都是这样美丽的女人。她们或者文静、柔美、高贵,或者活泼、纯洁、善良,或者神秘,或者泼辣。总之,古龙笔下的女人是诗意化的,理想化的。她们犹如一道阳光,给读者带来温馨;犹如一片大海,给故事添上迷蒙;犹如一个美梦,似真似幻;犹如一束鲜花,香气诱人。美人惜英雄,美人重英雄,她们敢爱敢恨,身心明朗,柔情万千,感情细腻,即使是反面角色,诡计多端,邪恶阴毒,只要美丽,我们对她们都恨不起来。因为古龙在描述她们的劣行时,经常触及她们的情感深处,向读者展现她们无奈、凄苦的心境,多少引起我们一点同情。古龙笔下的女性形象是他浪子情怀的真实表达。
古龙笔下最令人憎恶的是连城璧、柳若松之类的正人君子。他们出身名门,温文尔雅,其实内心奸诈,阴险恶毒。他们在仁义道德的面具下,暗行男盗女娼,他们在热心助人的假相中包藏祸心。这种人物在书中出现,是古龙对善良世人的警示,对社会伪相的揭露,其中有着可贵的生活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