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之后,当刘明宇再次回到这个地方,这家公司已经不复存在,而堆放木材的这个货场也成为一堆废墟,取而代之的是齐腰深的蒿子和艾草。然而,它当年所特有的冷雾、落叶、树皮、成堆的原木、枯草的气味、犬的吠声……所有这些组成的抑郁而悄无人迹的背景还是深烙在刘明宇的记忆深处。以至于他每次回忆过去,这些关键词就会不断地闯入脑海,而且那般清晰,清晰得只消一伸手便可触及。何以如此,他无从得知。
刘明宇无精打采、步态疲乏地在货场里踱来踱去,仍然哈欠连天,嘴里苦涩、干得一点儿唾沫都没有。刚才枉耗心血的梦中婚礼使他仍不能平静,各种奇思妙想意犹未尽,继续以更荒唐更纷乱的形式百倍活跃在他的大脑皮层中,并将忧患和幻想进行了漫无目的的蔓延,就像一台正在运转的机器突然被拉掉了电闸,又突然被重新合上。他简短地回忆了与陈玲玲这场婚姻的全部过程,奇怪的是他几乎想不起重要的细节和场面了,譬如婚礼,譬如穿的什么衣服,都谁在场。他只记得刚进了洞房便被赶了出来,然后就被活生生地戳在喧闹的值班室里。他苦笑着摇摇头,决定忘掉梦中娶的媳妇,去思考一个伟大的设想。这个设想如果成为现实,他的名字将比达尔文或爱因斯坦还要万古流芳——世界上只剩下刘明宇一个男人。他发誓,如果这个梦真成为现实的话,届时一定要厉行节约,杜绝铺张!
从万籁俱寂的货场回来,空虚不堪的刘明宇把从落叶松上掰下来的松香带回了值班室,他把松香放在炉火上烤成半透明状的液体,黄澄澄的有点儿像蜂蜜。整个值班室弥漫着松香的气味儿——他认为,这种气味儿要比满屋子里足以让人休克的臭鞋垫子味儿好闻得多。他在烤化了的松香上面撒了几颗石子,把它们周身裹上松香液体,有些像琥珀,更像拔丝栗子。刘明宇对别人说:“举筷吧,甜的,滋阴壮阳。”同事们都在埋头吃煮好的方便面,迟疑地看了看他的松香,不为所动。
之后,他感到一些冷,瑟缩在长椅上,然后便带着肠鸣再次进入梦乡。梦里,那个设想果然实现,但是谁把它弄颠倒了——世界上只剩下了一个女人,而且叫陈玲玲!这种结局让刘明宇在梦里哭得一塌糊涂。
刘明宇再次被弄醒了,这次不是黄浩,而是一个女孩的惊声尖叫。他睁开睡眼,有些发蒙,费解地看了半天终于明白过来——陈玲玲的一头秀发被谁抹上了松香。众目睽睽之下,他开始感到一些不妙——这种情况不比只剩一个女人好上多少。刘明宇的睡意荡然无存。
没有谁顾及他的解释,都在安慰陈玲玲。刘明宇的声音越来越小,他手足无措地站在炉子前,自责、内疚,深感自己像个奸尸犯一样惹人讨厌。刘明宇就这样尴尬地站着,小心地解释着自己与此无关,间或伴有那女孩的啜泣声,这种情况不用别人说,他自己都觉得在撒谎。
若干年后,刘明宇曾经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那年冬天的邂逅为何那样糟糕,实在与理想中的诗情画意大相径庭:他以令人讨厌的无聊形象给她留下深刻印象;她以冷漠清高的态度出现在他面前——这样的开端一点儿也不美妙。而结局却让自己震惊:一年之后,他居然同她谈起了恋爱。数年之后,她成了他的妻子。这是偶然还是必然,他不清楚。数年之后,当刘明宇在漫长如梦、倏然飘逝的时光里回忆从前,在如落花般的似水流年中感叹时,总觉得命运在支配着自己。
女孩的哭声让刘明宇深感压抑,他顺着哭声望过去,心中充满了某种莫名的恐惧。真荒谬,真倒霉。他沮丧地环顾着四周,觉得这是个倒霉的季节。接下来,他被“请”到领导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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