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是英国当代著名小说家，1980年他出版了第一部长篇小说《糖果店主》，次年第二部长篇小说《羽毛球》问世，获杰弗里·费伯纪念奖。1983年，《洼地》的出版为他赢得了久负盛名的布克奖提名，并摘得《卫报》小说奖等奖项。1996年，他的第六部长篇小说《遗言》终于力挫群雄，一举夺得了当年的布克奖，从而奠定了他在英国当代文坛的重要地位。现在，斯威夫特在世界范围内拥有众多读者，本书是其作品的第一个中文译本。

《学游泳及其他故事》这部是作者唯一出版的短篇小说集，收录了他早年创作的十一个短篇佳作，于一九八二年在英国出版。一九八五年在美国发行。从时间上看，它晚于《糖果店主》和《羽毛球》，所以许多读者误认为长篇小说创作在先，短篇小说紧随其后。其实，这十一篇小说全是他的早期作品，若干篇什曾刊载在《伦敦杂志》、《新故事》、《冬天的故事》和《笨拙周报》等杂志上，其中有的故事还在BBC三台作了播放，可谓他的试笔或发轫之作。它们揭开日后长篇小说的序幕，从中我们可以一窥他的文学世界的概貌。与长篇相同。这些短篇小说主要有三大基本主题：错综复杂的家庭关系、对真相的疑惧和挥之不去的战争阴影。

斯威夫特十分专注于对复杂的家庭关系和上下辈间巨大的隔阂代沟的探讨。小说的主人公原本和平常人一般，有婚姻有家庭，有老人有孩子，生活在风平浪静中。往往是一个变故。使他们一下子觉得自己被冲击到风口浪尖，于是对事物产生了怀疑，变得郁闷消沉，进而开始偏执、粗鲁，以至影响自己及他人的正常生活，甚至从此改变人生态度。

第一个短篇《学游泳》是同名集子中公认的佳作。它有三个主要人物：辛格尔顿先生、辛格尔顿太太和他们的儿子保罗。辛格尔顿夫妇日常缺乏交流及共同语言，产生许多冲突与隔阂，他们都想利用儿子来伤害对方，于是孩子成了他们俩不幸婚姻的牺牲品。

故事发生在海边。这个背景的设置，在小说中具有特殊的意义，以水为背景的故事我们在后面的短篇中也常见到。对辛格尔顿先生来说，投入大海意味着享有幸福和威望，只有在大海里，他才能恢复自信，重振雄风。因此，他上中学时，就养成了一有空就泡在水里的习惯。但辛格尔顿太太属于岸上的人，是海边沙滩的一部分，与大海格格不入。她与丈夫针锋相对，对他企图教会儿子游泳大为恼火；她害怕儿子学会了游泳，自己就会多一个敌人。就这样，儿子成了他们争来夺去、试图折磨对方的工具，全然没有考虑到儿子的感受和处境。

尽管夫妻双方在婚姻生活中都有数次想分开的想法，但一直都没有说出口。这次学游泳就成了他们最终抉择的时刻。水域对陆地、丈夫对妻子的矛盾格局就此拉开。处于战火中间的儿子保罗面临两难：学会游泳将失去母亲的保护，不学会游泳又会伤害到父亲。他为此既伤心又恐惧。最后，几经失败后，他终于学会游泳，但他既不游向父亲。也不游回岸边，而是游向大海深处。

故事中，斯威夫特对孩子抱以极大的同情，对婚姻不幸却竭力维持的这对夫妇却颇有微词。在他的笔下，小孩大多不幸福，原因在于父母的自私和贪欲。在这篇小说中，他不愿意让一个小孩就此成为父母争夺的牺牲品。因此在最后，给他安排了一个反抗的机会，来表达他的失望和不满。保罗最终游向大海，游向那个真正自由的、真正属于自己的理想之地。

《化学》大致也可以归属于家庭内部纠纷这一类。故事开始于一个池塘，与《学游泳》相似，这泓池水或者说这方池塘成了日后故事发展和幻想的发源地，它见证了一个拼凑的家庭由圆满到破碎的过程。

父亲乘坐的飞机失事在爱尔兰海域后，母亲和“我”搬回了已失去外婆的外公家。外公宠爱我们，经常给母亲买东西，陪我到池塘放模型艇。一家人相依为命，相安无事，直到有一天，妈妈的男朋友拉尔夫住进了外公家。外公看不惯拉尔夫。抓住一切机会表达自己对他的厌恶。于是，妈妈和外公的关系就紧张起来，而“我”眼看着事态日益严重，却束手无策。一天，“我”那永不沉没的模型艇不可思议地沉入池塘底，这预示着灾难的来临。就在那天晚上，“我”见到了淹死的父亲，也料到了外公的悲惨结局。

《化学》这个题目，一方面来自外公从事的专业：他退休后仍沉迷其中；另一方面则取义于化学物品的神奇和危险，取自外公对“我”的警告。虽然我事先被告知那个没贴标签的瓶子里装着的透明液体是“月桂水。氢氰酸。不可喝的。”但那个夜晚，外公还是将它喝了下去。决绝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其实就在那一晚，“我”也本想有所作为——用硝酸毁拉尔夫的容，从而让母亲回心转意，但那一晚“我”却神奇地睡着了，并见到了父亲。他神秘地告诉我模型艇沉没的原因：我母亲曾在艇底挖了个洞。

当我终于明白真相时，外公已喝月桂水走了，父亲魂归大海了，心爱的模型艇也已沉入塘底，这水跟“我”的童年存在着无法剥离的关系，它一步步地累积起我痛苦的经历。水成了一种神秘的暗示，由它相牵的小说最后也在神灵的显现和幻觉的产生中结束。

第三篇此类的小说是《神表》。与《化学》一样，它在表述现代故事的同时，让神灵和超自然的力量介入其中，这一虚一实，让我们恍惚之间分不清它是现实故事还是神话传说。

伟大的曾祖父造了一只神奇的表，它不用上发条就可以永远运转。更神奇的是，我们家族的子孙在它的诞生日获得了长生不死的神力，除非死于非命。从此，家族人员不需结婚，也无须繁衍后代；于是他们对普通人家的婚育不屑一顾；对女性存有顽固的偏见和歧视。在这样的生存状态下，老一代永远不去，新一代极少出现，造成了家族中的数位老前辈和寥寥年轻后辈直接面对，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情景。几个时代的历史变迁所形成的观念上的巨大差异让新一代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压力，无条件接受的传统和威严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家族中曾出现过反抗者——“我”的父亲。自从知道了神表的真相，他就对这种安排好的、永恒旷古的命运非常不满；他喜欢充满刺激的人生。想尽办法逃离反抗；他离家出走，周游四方；他跟品行可疑的女子结婚、生子；他参加战争，最后葬身海底。

“我”从两岁起由爷爷抚养，近一个世纪的年龄差距虽然让我备感压抑，但还是选择服从。四十三岁那年，“我”爱上了一位音乐厅经理的遗孀并跟她结了婚。但“我”强悍的父权主义及对繁衍后代的藐视让她最终选择离开，这给了“我”沉重的打击。

时代变迁，钟表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遭到无情地遗弃和淘汰。祖父和我守着空荡荡的店铺过着潦倒凄凉的生活。最后，我卖掉钟表店，在郊区租了房子陪祖父去度周末。在乡间散步时，我们遭遇了暴风雨，面对在风雨中静立不动的高原山川，祖父猛然醒悟：与克雷斯基家族的长寿相比，只有天地万物才是真正的永恒。这一大彻大悟让祖父万念俱灰，最后选择激烈的方式离开人世。

祖父的离世让神表的真相暴露无遗，而血管里流淌的反抗血液激励着“我”，“我”开始讨厌起这种只增年龄不增智慧、无止无休的生命延续，但对死亡的恐惧让我舍不得将神表一弃了之。最后，隔壁遭遗弃的产妇成全了我，在帮她接生的过程中，“我”领悟到了生命的真谛——只有死，才有生，只有旧生命的毁灭，才有新生命的延续。新生婴儿让伟大的神表奇迹般地停止了走动，而我，就在神表停止走动的那一刻起，知道大限已近，但已经能坦然地接受，不再害怕。

小说在最后一部分才让情节的发展达到了高潮。可以说，这是一篇超现实小说；也可以说，它是一个深刻的寓言。它通过一个家族的兴衰荣亡。寓示着一个永恒的真理：没有人可以不朽，哪怕他有神灵护身；万事万物只有参与新老交替，才能天长地久。但这样一个普通的常识，并不是人人都能领悟。而更具有讽刺意义的是，那些自认可以藐视死亡的克雷普斯基家族人，在知道死神即将到来，神表仍将流芳百世、继续在人间滴答时，无一不发癫发狂。好在“我”，小说的主人公，在最后明白了生命的真相，欣然地接受新生命，坦然地面对死亡，才算给出一个积极圆满的结局。

斯威夫特的第二类小说在他的作品里占着很大的分量。据粗略估计，几乎大半内容都涉及对探究知识及真相的疑问，这是一个哲学认知范畴的问题。在小说中，这类问题不停地放置于读者面前，引入深思。譬如。历史存在吗?了解历史必要吗?如果人类不知道或不了解历史，可否当它不存在?同样地，对一个人来说，真相重要吗?我们需要了解真相吗?如果我们不知道真相，是否就可以忽视它的存在?是否就减少了对现今生活的影响?

《霍夫梅尔羚羊》是典型的关于知识认识的小说，它以自我为中心的自我主义——“我所不知道的事物是否会伤害到我?——为主线，讲述了“我”对梅尔羚羊的疑问及由此产生的对历史的怀疑。

故事一开始就交代，“我”和沃尔特舅舅有着较大的分歧，这分歧由来已久，与“我”和舅舅对动物截然不同的态度有关。舅舅是动物园的饲养员，长期以来对他的动物朋友关爱有加，而“我”则认为，动物园无非是用笼子关住动物，让它们失去天性及生存的本领。

最近几年，舅舅又担负起保护和照顾一种濒临灭绝的稀有物种——霍夫梅尔羚羊的任务，并企图用人工方法让它们繁衍后代。“我”对这种自说自话干涉物种进化进程规律的、非人道的行为强烈谴责。“我”强调。人类不应该干预自然的生态，应该让它们在自然环境下优胜劣汰。对于舅舅在处理霍夫梅尔羚羊上产生疑问和痛苦，“我”这样劝解：如果霍夫梅尔没有发现这种生物，那么对人类来说，它与根本不存在没有什么区别；如果一种生物游离在人类的视野之外，那么它存在也好，灭绝也罢，都与人类无关；同样的，如果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也就不用为此负责。舅舅对这种只关心已知事物的态度嗤之以鼻，认为自己既然知道了这一生物，就有责任保护它们。而不能在碰到困难时假装它们不存在，让它们自生自灭。他甚至本能地将自己的命运与霍夫梅尔羚羊的存亡联系在一起，坚持认为人与动物并无本质的区别，而是相互依赖的一个群体，所以他执著地做着各种努力。试图让霍夫梅尔羚羊有能力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虽然两人各持己见，但到最后还是达成了某些定见。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他们原本封闭安静的环境受到了威胁。舅舅的彷徨和愤怒及对羚羊的担忧，让“我”对人类的生存环境也产生了一种兔死狐悲的认同，并在一定程度上理解了他。舅舅在自己的环境遭到破坏时，更彻底地理解了霍夫梅尔羚羊灭绝的缘由。最后，他选择了一起逃离。应该说，这是他们最好的结局，也是他们最理想的归宿。

故事中，“我所不知道的事物不会伤害到我”这一主题一次次地被提出。被强调，逃避责任之心昭然若揭。这一次次的逃避，让它的对立面旗帜鲜明地显现出来，那就是：我所知道的某些事情，可能会给我造成很大的伤害。

《疑病症患者》就是关于认知对立面的典型故事，它由两条线牵引着。一条是医生“我”和病人M的相互猜疑的医患关系。疑病症患者M的到来让医生烦不胜烦，他外表的健康和臆想出来的病症让医生恼羞成怒，并经常不客气地请他出去。直到有一天接到病人邻居的电话，医生磨蹭到傍晚才带着怀疑和不情愿赶到病人家，但一切为时已晚，病人已被送进医院并死在了那里。M的确有病的真相让“我”强烈地自责，并对自己的医术及人格产生了怀疑，神情恍惚中经常出现幻觉，M的形象不是出现在解剖过的尸体里，就是出现在现在的病人里，终于有一天，“我”内心崩溃，昏倒在地。

另一条线是医生“我”和妻子芭芭拉那剪不断理还乱的婚姻关系。妻子怀孕了，这对已近黄昏的“我”本该是件好事，但问题是“我”不能确定自己是否是孩子的父亲。小孩要降生了，“我”真心地希望他是“我”的骨肉。可真相让“我”绝望透顶。

病人、孩子——真相，到底谁是那个不受欢迎的插入者?又是谁，扰乱了原本正常的生活?故事产生了这样两个问题：如果医生事先就判断出M的病症是真实而非臆想的。那么M会死吗?如果医生糊里糊涂，对妻子的私情并不了解，那么他会不会欣然接受她肚子里的孩子?正是这种该知道和不该知道的矛盾，才导致了一系列痛苦并最终毁了医生。

故事在最后一节点明题意，从小困扰“我”的疑惑也在此解开。“我”终于明白，原来作为医学界权威的舅公，在晚年毫无顾忌地放纵自己的食欲，最终死于肥胖和脂肪退化，是一种对真相的挑战。当这类所谓“有害信息”清清楚楚地展现在你面前，就像一只解剖开的死猫，你得到的不是快乐，而是一种空虚。这种空虚让舅公在余生中以藐视知识．藐视疾病来作消极无力的抵抗。

《克莱夫厄巨》则开始于一个问题：“是什么召唤人们奔向大海?”自然的。水又成了这故事必不可少的主题，它关系到“我”和弱智兄弟尼尔以及“我”自己的婚姻。

尼尔喜欢海，只有来到海边，他才开心。为此，全家每年都去克莱夫厄巨旅行。父母亲去世后，这任务就由“我”来继续。海滩边的白色悬崖吸引着尼尔，他非常喜欢上悬崖顶端散步，向往着脚下的大海。终于有一天，趁“我”没注意，尼尔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我妻子玛丽怨恨尼尔，对我们每年的克莱夫厄巨之行愤愤不平，但“我”知道，她并没有闲着，而是选择在这一时机和情人外出旅行。

小说就以“我”对真相的恐惧和逃避作为结尾。尼尔死了，但“我”宁可相信他没有死，宁可每年去克莱夫厄巨，等候着他的归来；妻子有情人，“我”也不想去弄清楚。因为“我”真真切切地明白，与其知道真相还不如被蒙在鼓里。起码一切可以照旧。

《隧道》的男主角与他的小女友离开父母躲到废墟里过起私奔后的成人生活。恶劣的环境和艰苦的生活条件没有抵挡住他们的热情，他们在爱的海洋里自由畅泳。当激情渐渐消退，随身所带的钱也渐渐少去时，他们才意识到自己处在一个艰难的困境中，他们必须面对现实，必须进入成人世界，为生活而外出工作。工作的难找和艰辛让他们疲惫不堪，关系也逐渐冷淡并时常为小事吵架。一次小意外让“我”赋闲在“家”趁机养病，百无聊赖中发现了窗外孩子的游戏：他们试图从学校的操场突围到墙外的街道，摆脱封闭的环境去开放的场地。他们从最初的翻墙到后来决定挖隧道的过程，“我”尽收眼底。眼看着他们从笨拙的蛮干到后来熟练的巧挖，一条隧道终于掘通。“我”在分享着孩子们狂喜的同时，也意识到原来做小孩才可以单纯才可以快乐，成人世界太过残酷，令人失望。为了能生存下去，也为了找回一丝快乐，相信这对小情人最后还是放弃与成人世界的抗战，返回他们原先的孩童时代。

《旅馆》叙述的是一个心理有问题的旅馆经理人的故事。母亲去世后，“我”就陷入了狂想状态，最后不得不到精神病院治疗，当“我”终于在医生的暗示下，承认了自己有谋害母亲的企图后，才被允许出院。出于对医院的恐惧，也为了抚平所谓的内疚。“我”决定开一家旅馆来医治心理创伤。旅馆接待的是那些看似体面其实于心有愧的客人，他们在这里忘记过去，忘记责任，忘记烦恼，吃得好，睡得香，玩得欢。而“我”也在别人的龌龊里取得一丝心理平衡。有一天。一对奇怪的男女引起所有客人的慌乱，父女俩强加掩饰的乱伦行为让客人们来这个旅馆的目的昭然若揭，旅馆藏污纳垢的本质更让客人看清了自己的面目。他们无法面对这一事实。纷纷惊慌失措地逃离。而“我”在旅馆的真相被揭穿后，重新陷入“谋害母亲”的内疚中。在这篇小说中，旅馆暗示着精神病院，对那些内心有愧的客人来说，这里是安全、自由的，所以才是快乐的。

《土耳其苏丹宫殿》开始于一次旅游。英国男子“我”与妻子到土耳其休假，以缓和彼此紧张的关系。当妻子告诉“我”她受到男服务员的骚扰时，“我”难以承受，并开始怀疑她所说所做的真实性。这一怀疑让他们的关系更加糟糕。也让这次旅行的目的化为泡影。主人公在最后终于悟出。一切还是不知道不追究为妙。另外，这一小说还涉及了一个私人空间和个人隐私之间的关系，“我”正是没有处理好这两者之间关系，对妻子所要求的私人空间无法宽容，才导致了整个婚姻的失败。值得一提的是，小说中的“宫殿”(seragio)除了他们参观的景点外，还有另外的涵义，它取自拉丁文“serate”，是“锁住、保险”的意思。文中主人公试图以一纸婚书锁住对方，让对方永远属于自己，就像古代深闺里的女子一样．这是相当荒谬的。

《我们尼基的心脏》并没被收入《学游泳及其他故事》这一集子中。它原载于二ooo年春季号的《格兰塔》(Granta)杂志上。它同样涉及到真相认知的问题。故事讲的是母亲的宝贝儿子、我们心爱的弟弟——尼基，在一次车祸中丢了性命，坚强的母亲在医生的建议下同意将尼基的心脏捐献出去。几个月过去了，她仍痴痴地在等候结果，希望知道儿子的心脏的去向。真相的难觅让“我”费心周折，而历经千辛万苦打听来的消息却是那么地令人失望：弟弟的心脏移植给了一个四十六岁妇女，一个与母亲年龄相仿的老女人。原本希望捐给年轻小伙子或小姑娘的美好愿望落空了。无奈之下，我决定撒个弥天大谎，骗她说尼基的心脏捐给了一位年轻的少妇。真相永远地被蒙在鼓里，母亲也没有受到严重的伤害。小说又一次证明，真相带来的不是喜悦，而是沉重的打击。

上述几个短篇小说的共同特点就是主人公出于对真相的无奈和回避，才会产生这类疑问和对认知的恐惧。他们在面临困境时。局限于自我，常常无处开脱，痛苦愤懑间产生逃避心理，他们产生“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的想法，一厢情愿地希望自己不知真相，生活在“无知”之中。

由于经历二战而承受着巨大的心理落差，并时时地被那噩梦所困无法摆脱，是斯威夫特小说人物的另一特征，也是本文所说的第三大主题。在为数不多的几个短篇里，孩子成了小说的主要人物。斯威夫特将孩子放置于中心，是想清楚地表明：孩子不但是想象的战争的受害者，也是真实战争的牺牲品。仔细阅读，我们会发现，这类小说是在前两类内容的基础上展开的。

《嘉博》是比较典型的例子，它讲述的是一个战争孤儿的故事。为了不让战争孤儿重蹈自己二战时的苦难。父亲收养了一个布达佩斯儿童难民——嘉博，并想方设法给他舒适安逸的生活，帮助他忘记曾经的苦难，但他却更喜欢与“我”做英德战争游戏，这让父亲万分沮丧。两个孩子的关系逐渐和谐，嘉博看起来也逐渐地适应了目前的生活，似乎忘记了失去父母家庭的苦难。有一天发生的一件事，打破了表面的平静。两个孩子无意中遇到了一对约会的青年男女，并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女子美丽母性的乳房。眼前的风景让孤儿嘉博强烈地思念起自己的母亲，并深深地陷入悲伤和痛苦之中。

斯威夫特断言，战争带来的是根深蒂固的痛苦，对孩子们来说，那是永远抹不去的烙印，表面的粉饰只能带来短暂的安慰。小说中的父亲曾经历过那份痛苦，知道个中的滋味，所以不想多一个孩子来承受同样的苦难。他极力地去弥补，但战争毕竟已经发生过了，惨痛也已经经历过了，再怎么弥补，失去的终归无法挽回。那些战争的发动者，在权欲膨胀的驱动下，以牺牲成千上万个家庭、数以万计人民的性命为代价．来实现所谓的文明进程，根本没有考虑过战争对孩子、对这个世界的未来有什么样的影响；那些无辜的孩子们，不得不以他们稚嫩的肩膀承担着由大人世界失误所造成的痛苦。但无论如何，在《嘉博》里，我们还是看到了一丝积极温暖的人性意味。

《儿子》中的主人公同样也是战争悲剧的产物：科斯塔基和他的老婆安娜带着失去父母的养子阿多尼从战火纷乱的希腊移民到英格兰。开了一家希腊小餐厅艰难糊口。看着养子慢慢成年，夫妻俩终究没有勇气告诉儿子收养的真相。生活平静安宁，但科斯塔基心里总是有疙瘩，觉得这个秘密即将保守不住，他惶惶不可终日，既害怕又无奈地等着这一天的到来。

故事始终笼罩在二战的阴影下面。当年德军占领希腊时，为了兄弟姐妹能活命。科斯塔基曾切下已饿死的母亲的手指头，以取下戒指换点食物。这恐怖的一幕时时显现在他眼前，并内疚自责不已。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害怕回忆过去，也害怕一切与过去有关的人和事。对他来说。告诉儿子真相就是逼迫他回到过去，去揭开过去的伤疤。

当阿多尼频繁地出入于流亡的希腊人所开设的俱乐部时，科斯塔基越来越害怕，他觉得自己回顾历史、揭露真相的时间到了。最后，阿多尼真的去了希腊。亲自证实了自己被收养的事实，还给养父带来了一个让他惊慌失措的真相：其实科斯塔基也是别人的养子，他是在父母被土耳其人杀死后被邻居收养的。

毫无疑问，阿多尼是幸运的，他以自己的努力探明了真相，并平静地接受了事实，但可怜的科斯塔基就不同了，他一辈子都以为那个让自己切下手指的女人是自己的亲生母亲。现在才知道那是别人的母亲，本已强烈的负罪感瞬间膨胀。让他几近崩溃。

可怕的真相引起科斯塔夫对“我是谁”的怀疑、对历史的怀疑、对战争的恐惧。本以为刻意的、好心的隐瞒可以减少孩子的痛苦，到最后才明白，隐瞒并不等于没有发生，而事实的揭露反而会带来更具毁灭性的打击。小说既有对认识论的疑问，更有对战争狰狞面目的揭露。我们知道，这是斯威夫特小说人物共同的命运，对他们来说，想要过上平静的日子，最好不去翻阅历史，最好不去揭露真相。

通读整部小说集，我们可以分明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在同一篇小说中，三种主题没有明显界线，往往同时出现；它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渗透交融，相映成趣，展现出了高超、卓越的艺术匠心。

译者前言

学游泳

霍夫梅尔羚羊

嘉博

隧道

克莱夫厄巨

旅馆

土耳其苏丹宫殿

疑病症患者

化学

儿子

神表

我们尼基的心脏

学游泳

辛格尔顿太太曾经三次想要离开她丈夫。第一次是他们还未结婚时。当时他们乘着包机，从希腊度假回来。他们大学才刚刚毕业。背着帆布背包，穿着褪色的牛仔裤，在希腊一度住在一个小岛的海滩边。那是一个干燥多岩的小岛，灰色和朱红色的怪石嶙峋百状。当你躺卧在海滩上时，仿佛你也变成了一块滚烫灼烤的岩石。海滩的后面，有宛若干枯、细薄骨头的桉树，有镶着满口金牙、牵着骡子的老汉，有阵阵百里香的芬芳和一家地板上撒满瓜子、自动唱机正在播放布祖基音乐和克利夫·理查德歌曲的咖啡屋。这一切辛格尔顿先生都没能欣赏。他只喜欢温暖湛蓝的大海，把大部分时间都置于海中，仿佛惧怕陌生的土地似的。在飞机上，她就想：他假期根本就没有好好玩，他根本就不喜欢希腊，他根本就不欣赏那和煦温暖的阳光。于是她就想，她不应该跟他结婚。

不过，一年后，她还是跟他结了婚。

第二次是身为土木工程师的辛格尔顿先生从事他第一份重要工作的一年后。他成了一名声誉日隆的商行里的小合伙人。她本该为此感到高兴才是。这份工作给他们带来滚滚财源和舒适安逸。有了它，他们就可以搬到一幢带大花园的别墅，过上美好的生活，就可以考虑养家糊口了。他们在乡间旅店共度周末。可是辛格尔顿先生似乎对此无动于衷。他变得沉默寡言，挂着一副威严的神情去上班。她想：他喜欢桥梁和隧道胜过喜欢我。

第三次是她开始算计辛格尔顿先生跟她做爱的频率。这一次延续了一段日子，而不是念头一闪而过。她刚开始算计的时候，是平均每两周同房一次，后来变为每三周一次，再后来一段时间，间隙越来越长。这个尴尬的处境并不是辛格尔顿太太私心作祟的臆想。以前，在他们最初相处的日子里，他们的性事就不顺。由于她耐心主动．这一问题总算是克服了。目前他们处于如此的境地中，她看在眼中的是辛格尔顿先生的郁郁寡欢，而不是她自己的满面忧愁。正如某些人患有恐高症和恐旷症，他对陕乐满腹疑虑。她愿意再次宽慰他，鼓励他．可是不管她个人多么费尽心机，平均数似乎还是越来越小：每三周一次，每月一次……她想：情况又恢复到从前了。

可是，机缘凑巧，她怀孕了。

此刻，她闭着双目，仰卧在考沃尔海滩的粗沙上。天气炎热。假如她睁开双眼，就可以看到天空一片蔚蓝。今年和去年夏天风和日丽。即使她丈夫不肯出国度假，也无所谓。只要你把眼睛一闭，那就成了希腊或意大利或伊比沙。她身着棕色比基尼，戴了一副太阳镜。皮肤平常极少暴晒，此时已开始防晒了。她把双臂懒洋洋地垂在肋旁．顺手抓起几小把沙子。假如她把头转向右方并朝大海嘹望，她就可看到辛格尔顿先生和他们的儿子保罗站在浅水中。辛格顿先生正在教保罗学游泳。“蹬腿!”他喊道。从这儿望去，透过微微的波浪，他们宛若两个起着涟漪的剪影。

“蹬腿!”辛格尔顿先生说道，“蹬腿!”他像个打手，扬鞭抽打。

她扭转头，面向长空。假如你合上双眼，你就可以想象只有你一身处海滩；假如你一直闭着眼，你就成了海滩的一部分。辛格尔顿太想，为了把自己晒得黑黑的，你就得让太阳跟你做爱。

她把脚跟埋在沙里，不由自主地笑了。

当辛格尔顿太太还只是个瘦弱、平胸、好学、身着灰校服的小姑娘时，她就心存种种幻想，也已消除了对性的畏惧和绝望。她原认为男人粗犷威猛，但幻想中的男人毫无阳刚之气。她的所有情人都将是艺术家。诗人会给她写诗，作曲家会把作品献给她。她甚至会赤裸着纯洁完美的玉体，摆好姿态，要画家把她真实、永恒的身条绘在画板上，而画家会边作画边缥缈优雅地与她做爱。在魔力的驱使下，她的肉身会暂时融化，或许永远地融化。这些幻觉(因为她从来没有完全抛弃它们)终于在她的头脑中凝化成了一幅雕刻家的形象。这位雕刻家将在一块冰冷的顽石中镌刻出她的精髓。这块雕石会生机勃勃，充满阳光，宛如他们在希腊所见到的雕像。P1-3

格雷厄姆·斯威夫特一九四九年五月四日出生于伦敦，父亲是政府公务员，二次世界大战中曾任海军领航员。斯威夫特曾在剑桥大学女王学院攻读英国语言文学，获学士和硕士学位(1967—1970年)，后在约克大学攻读博士学位(1970—1973年)，不过他并没有完成有关狄更斯的博士论文。走上社会后，他从事过许多工作，曾在一家精神病院上过班．也替人做过保安。但大部分的时间，他在伦敦继续教育学院执教。讲授文学课程。这一切给他的文学创作带来了莫大的益处。据他回忆，他从小就喜爱阅读，对语言有天生的感悟力。在没有电视的家中。他沉醉于书籍的汪洋里。阅读或收听广播成了他消遣的一大方式。曾经有一段时间，他被作家们所创造的魔力搞得神魂颠倒。他认为自己的才能来源于博览群书。他喜欢写作，在少年时代就立下宏愿，将来要成为一名作家，并开始自学创作。与其他一切作家一样，他经历了一次次退稿但他锲而不舍，坚持不懈，最后，经过十五年漫长、孤独的奋斗，终于如愿以偿。

斯威夫特先以短篇小说开始他的文学生涯，后以长篇小说扬名英国文坛。一九八O年他出版了第一部长篇小说《糖果店主》(The Sweet—Shop Owner)，次年又出版了第二部长篇小说《羽毛球》(Shut—tlecock)，并获杰弗里·费伯纪念奖。一九八二年，他的短篇小说集《学游泳及其他故事》(Learning to Swim and Other Stories)付梓。一九八三年，《洼地》(Waterland)问世，即获久负盛名的布克奖提名，并获《卫报》小说奖、温尼弗莱德·霍尔特比纪念奖和意大利的普雷米奥·格林泽恩·卡伏尔奖。一九八八年，他发表了第四部长篇小说《世外桃源》(Out of the World)。四年后，他的第五部长篇小说《从此以后》(EverAfter)问世。一九九六年，第六部长篇小说《遗言》(Last Orders)大获成功，它不负众望，力挫群雄，终于夺得了当年度的布克奖，从而奠定了他在当代英国文坛的重要地位。二oo三年四月，沉寂七年的他又推出了最新力作《日之光》(The Light of Day)，获得一致好评。他是英国书籍市场销售委员会一九八三年评选出的二十位最佳青年小说家之一。至今，他的作品已被译成二十多种文字，在世界各地拥有了一大批热心的读者。而且，《洼地》和《遗言》还被改编成电影，也深受观众的喜爱。

斯威夫特心性平和，酷爱垂钓，一九八五年曾经与著名评论家戴维·普罗夫莫合编了一部钓鱼文学集子《魔轮：文学作品中的钓鱼故事集》(The Magic Wheel：An Anthology of Fishing in Literature)。尽管他成就斐然，声名赫赫，但他依然保持低调，很少接受外界的采访。他与妻子康黛丝·若德——她也是一位作家——志同道合，相濡以沫，他的许多作品都是献给她的。

斯威夫特非常相信灵感，一旦灵感闪现，就会着魔似的埋首写作。一般情况下，他会在清晨六点就开始伏案动笔，因为在他看来，那是段无比美妙的时光。他所有的原稿都是用钢笔一笔一画写出。墨水的流动给了他心旷神怡的感觉。虽然他有电脑，但他觉得电脑只有在写作的最后阶段，即对后期的修改润色才十分有用。可以说，他一切真正的写作都是用笔墨进行的。他认为可以用一支笔为下一页，为随后涌现的才思作一些小小的记号，小小的旁注。

论者普遍认为，斯威夫特的作品受到多方面的影响。首先，他的小说与威廉·福克纳有诸多契合之处：《洼地》明显有《押沙龙、押沙龙!》的影子，《遗言》与《我弥留之际》在形式内容上有许多呼应，当然。这两部小说还都可以远溯到乔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其次，斯威夫特也承继了狄更斯的遗风。在某种意义上，《洼地》既是《远大前程》的翻版，也是一个戏仿。斯威夫特在承认这一联系的同时，也反复强调了自己作品的独特性。他认为要描写与遗体密切打交道的人物，很难不想起《我弥留之际》这本题材相同的经典小说，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一个如此基本的、普通的、亘古永恒的故事，也可以说不属于任何作家。它是一个应被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叙述的故事。

在同时代作家中，斯威夫特非常喜欢《漫步瑞得里》(Riddley Walker)作者拉塞尔·霍班(Russel Hoban)。他也十分推崇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和提摩西·莫(Timothy Mo)。他和许多同龄作家都是深交好友。但斯威夫特认为，认识其他作家其实是一种分心，一种扰乱，对自己的写作不见得有多大好处，因为写作归根结底是一件非常孤寂的事情。“无论你是否朋友如云，你都得远离他们。独处才能写作。”

格雷厄姆·斯威夫特对文学创作有独到的感悟和见解。他忠告正在起步的年轻作家：描写你所不知的事物。乍一听，这非常不合情理，许多人也许会不以为然，而斯威夫特认为，作家自己的人生，自己的体验只能为创作提供有限的养料；倘如一味地描写自己知道的东西，那只是在陈列事实，而不是在创作小说；小说应该是想象的产物。而想象意味着从已知向未知挺进：它是一条抵达未知领域的极好途径，它可以跨越横亘在作者及其从未经历过的某些体验间的鸿沟。他说：“小说的要旨就是摆脱自我的束缚，进入他人的经历。进入不同的天地，进入不同的人生，也即进入你所未知的领域，你能想象的领域。”他以大量的创作实践很好地验证了这一创作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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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游泳及其他故事》这部是作者唯一出版的短篇小说集，收录了他早年创作的十一个短篇佳作，于一九八二年在英国出版。一九八五年在美国发行。从时间上看，它晚于《糖果店主》和《羽毛球》，所以许多读者误认为长篇小说创作在先，短篇小说紧随其后。其实，这十一篇小说全是他的早期作品，若干篇什曾刊载在《伦敦杂志》、《新故事》、《冬天的故事》和《笨拙周报》等杂志上，其中有的故事还在BBC三台作了播放，可谓他的试笔或发轫之作。它们揭开日后长篇小说的序幕，从中我们可以一窥他的文学世界的概貌。与长篇相同，这些短篇小说主要有三大基本主题：错综复杂的家庭关系、对真相的疑惧和挥之不去的战争阴影。

斯威夫特十分专注于对复杂的家庭关系和上下辈间巨大的隔阂代沟的探讨。小说的主人公原本和平常人一般，有婚姻有家庭，有老人有孩子，生活在风平浪静中。往往是一个变故。使他们一下子觉得自己被冲击到风口浪尖，于是对事物产生了怀疑，变得郁闷消沉，进而开始偏执、粗鲁，以至影响自己及他人的正常生活，甚至从此改变人生态度。

第一个短篇《学游泳》是同名集子中公认的佳作。它有三个主要人物：辛格尔顿先生、辛格尔顿太太和他们的儿子保罗。辛格尔顿夫妇日常缺乏交流及共同语言，产生许多冲突与隔阂，他们都想利用儿子来伤害对方，于是孩子成了他们俩不幸婚姻的牺牲品。

故事发生在海边。这个背景的设置，在小说中具有特殊的意义，以水为背景的故事我们在后面的短篇中也常见到。对辛格尔顿先生来说，投入大海意味着享有幸福和威望，只有在大海里，他才能恢复自信，重振雄风。因此，他上中学时，就养成了一有空就泡在水里的习惯。但辛格尔顿太太属于岸上的人，是海边沙滩的一部分，与大海格格不入。她与丈夫针锋相对，对他企图教会儿子游泳大为恼火；她害怕儿子学会了游泳，自己就会多一个敌人。就这样，儿子成了他们争来夺去、试图折磨对方的工具，全然没有考虑到儿子的感受和处境。

尽管夫妻双方在婚姻生活中都有数次想分开的想法，但一直都没有说出口。这次学游泳就成了他们最终抉择的时刻。水域对陆地、丈夫对妻子的矛盾格局就此拉开。处于战火中间的儿子保罗面临两难：学会游泳将失去母亲的保护，不学会游泳又会伤害到父亲。他为此既伤心又恐惧。最后，几经失败后，他终于学会游泳，但他既不游向父亲。也不游回岸边，而是游向大海深处。  故事中，斯威夫特对孩子抱以极大的同情，对婚姻不幸却竭力维持的这对夫妇却颇有微词。在他的笔下，小孩大多不幸福，原因在于父母的自私和贪欲。在这篇小说中，他不愿意让一个小孩就此成为父母争夺的牺牲品。因此在最后，给他安排了一个反抗的机会，来表达他的失望和不满。保罗最终游向大海，游向那个真正自由的、真正属于自己的理想之地。

《化学》大致也可以归属于家庭内部纠纷这一类。故事开始于一个池塘，与《学游泳》相似，这泓池水或者说这方池塘成了日后故事发展和幻想的发源地，它见证了一个拼凑的家庭由圆满到破碎的过程。

父亲乘坐的飞机失事在爱尔兰海域后，母亲和“我”搬回了已失去外婆的外公家。外公宠爱我们，经常给母亲买东西，陪我到池塘放模型艇。一家人相依为命，相安无事，直到有一天，妈妈的男朋友拉尔夫住进了外公家。外公看不惯拉尔夫。抓住一切机会表达自己对他的厌恶。于是，妈妈和外公的关系就紧张起来，而“我”眼看着事态日益严重，却束手无策。一天，“我”那永不沉没的模型艇不可思议地沉入池塘底，这预示着灾难的来临。就在那天晚上，“我”见到了淹死的父亲，也料到了外公的悲惨结局。

《化学》这个题目，一方面来自外公从事的专业：他退休后仍沉迷其中；另一方面则取义于化学物品的神奇和危险，取自外公对“我”的警告。虽然我事先被告知那个没贴标签的瓶子里装着的透明液体是“月桂水。氢氰酸。不可喝的。”但那个夜晚，外公还是将它喝了下去。决绝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其实就在那一晚，“我”也本想有所作为——用硝酸毁拉尔夫的容，从而让母亲回心转意，但那一晚“我”却神奇地睡着了，并见到了父亲。他神秘地告诉我模型艇沉没的原因：我母亲曾在艇底挖了个洞。

当我终于明白真相时，外公已喝月桂水走了，父亲魂归大海了，心爱的模型艇也已沉入塘底，这水跟“我”的童年存在着无法剥离的关系，它一步步地累积起我痛苦的经历。水成了一种神秘的暗示，由它相牵的小说最后也在神灵的显现和幻觉的产生中结束。

第三篇此类的小说是《神表》。与《化学》一样，它在表述现代故事的同时，让神灵和超自然的力量介入其中，这一虚一实，让我们恍惚之间分不清它是现实故事还是神话传说。

伟大的曾祖父造了一只神奇的表，它不用上发条就可以永远运转。更神奇的是，我们家族的子孙在它的诞生日获得了长生不死的神力，除非死于非命。从此，家族人员不需结婚，也无须繁衍后代；于是他们对普通人家的婚育不屑一顾；对女性存有顽固的偏见和歧视。在这样的生存状态下，老一代永远不去，新一代极少出现，造成了家族中的数位老前辈和寥寥年轻后辈直接面对，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情景。几个时代的历史变迁所形成的观念上的巨大差异让新一代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压力，无条件接受的传统和威严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家族中曾出现过反抗者——“我”的父亲。自从知道了神表的真相，他就对这种安排好的、永恒旷古的命运非常不满；他喜欢充满刺激的人生。想尽办法逃离反抗；他离家出走，周游四方；他跟品行可疑的女子结婚、生子；他参加战争，最后葬身海底。

“我”从两岁起由爷爷抚养，近一个世纪的年龄差距虽然让我备感压抑，但还是选择服从。四十三岁那年，“我”爱上了一位音乐厅经理的遗孀并跟她结了婚。但“我”强悍的父权主义及对繁衍后代的藐视让她最终选择离开，这给了“我”沉重的打击。

时代变迁，钟表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遭到无情地遗弃和淘汰。祖父和我守着空荡荡的店铺过着潦倒凄凉的生活。最后，我卖掉钟表店，在郊区租了房子陪祖父去度周末。在乡间散步时，我们遭遇了暴风雨，面对在风雨中静立不动的高原山川，祖父猛然醒悟：与克雷斯基家族的长寿相比，只有天地万物才是真正的永恒。这一大彻大悟让祖父万念俱灰，最后选择激烈的方式离开人世。

祖父的离世让神表的真相暴露无遗，而血管里流淌的反抗血液激励着“我”，“我”开始讨厌起这种只增年龄不增智慧、无止无休的生命延续，但对死亡的恐惧让我舍不得将神表一弃了之。最后，隔壁遭遗弃的产妇成全了我，在帮她接生的过程中，“我”领悟到了生命的真谛——只有死，才有生，只有旧生命的毁灭，才有新生命的延续。新生婴儿让伟大的神表奇迹般地停止了走动，而我，就在神表停止走动的那一刻起，知道大限已近，但已经能坦然地接受，不再害怕。

小说在最后一部分才让情节的发展达到了高潮。可以说，这是一篇超现实小说；也可以说，它是一个深刻的寓言。它通过一个家族的兴衰荣亡。寓示着一个永恒的真理：没有人可以不朽，哪怕他有神灵护身；万事万物只有参与新老交替，才能天长地久。但这样一个普通的常识，并不是人人都能领悟。而更具有讽刺意义的是，那些自认可以藐视死亡的克雷普斯基家族人，在知道死神即将到来，神表仍将流芳百世、继续在人间滴答时，无一不发癫发狂。好在“我”，小说的主人公，在最后明白了生命的真相，欣然地接受新生命，坦然地面对死亡，才算给出一个积极圆满的结局。

斯威夫特的第二类小说在他的作品里占着很大的分量。据粗略估计，几乎大半内容都涉及对探究知识及真相的疑问，这是一个哲学认知范畴的问题。在小说中，这类问题不停地放置于读者面前，引入深思。譬如。历史存在吗?了解历史必要吗?如果人类不知道或不了解历史，可否当它不存在?同样地，对一个人来说，真相重要吗?我们需要了解真相吗?如果我们不知道真相，是否就可以忽视它的存在?是否就减少了对现今生活的影响?

《霍夫梅尔羚羊》是典型的关于知识认识的小说，它以自我为中心的自我主义——“我所不知道的事物是否会伤害到我?——为主线，讲述了“我”对梅尔羚羊的疑问及由此产生的对历史的怀疑。

故事一开始就交代，“我”和沃尔特舅舅有着较大的分歧，这分歧由来已久，与“我”和舅舅对动物截然不同的态度有关。舅舅是动物园的饲养员，长期以来对他的动物朋友关爱有加，而“我”则认为，动物园无非是用笼子关住动物，让它们失去天性及生存的本领。

最近几年，舅舅又担负起保护和照顾一种濒临灭绝的稀有物种——霍夫梅尔羚羊的任务，并企图用人工方法让它们繁衍后代。“我”对这种自说自话干涉物种进化进程规律的、非人道的行为强烈谴责。“我”强调。人类不应该干预自然的生态，应该让它们在自然环境下优胜劣汰。对于舅舅在处理霍夫梅尔羚羊上产生疑问和痛苦，“我”这样劝解：如果霍夫梅尔没有发现这种生物，那么对人类来说，它与根本不存在没有什么区别；如果一种生物游离在人类的视野之外，那么它存在也好，灭绝也罢，都与人类无关；同样的，如果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也就不用为此负责。舅舅对这种只关心已知事物的态度嗤之以鼻，认为自己既然知道了这一生物，就有责任保护它们。而不能在碰到困难时假装它们不存在，让它们自生自灭。他甚至本能地将自己的命运与霍夫梅尔羚羊的存亡联系在一起，坚持认为人与动物并无本质的区别，而是相互依赖的一个群体，所以他执著地做着各种努力。试图让霍夫梅尔羚羊有能力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虽然两人各持己见，但到最后还是达成了某些定见。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他们原本封闭安静的环境受到了威胁。舅舅的彷徨和愤怒及对羚羊的担忧，让“我”对人类的生存环境也产生了一种兔死狐悲的认同，并在一定程度上理解了他。舅舅在自己的环境遭到破坏时，更彻底地理解了霍夫梅尔羚羊灭绝的缘由。最后，他选择了一起逃离。应该说，这是他们最好的结局，也是他们最理想的归宿。

故事中，“我所不知道的事物不会伤害到我”这一主题一次次地被提出。被强调，逃避责任之心昭然若揭。这一次次的逃避，让它的对立面旗帜鲜明地显现出来，那就是：我所知道的某些事情，可能会给我造成很大的伤害。

《疑病症患者》就是关于认知对立面的典型故事，它由两条线牵引着。一条是医生“我”和病人M的相互猜疑的医患关系。疑病症患者M的到来让医生烦不胜烦，他外表的健康和臆想出来的病症让医生恼羞成怒，并经常不客气地请他出去。直到有一天接到病人邻居的电话，医生磨蹭到傍晚才带着怀疑和不情愿赶到病人家，但一切为时已晚，病人已被送进医院并死在了那里。M的确有病的真相让“我”强烈地自责，并对自己的医术及人格产生了怀疑，神情恍惚中经常出现幻觉，M的形象不是出现在解剖过的尸体里，就是出现在现在的病人里，终于有一天，“我”内心崩溃，昏倒在地。

另一条线是医生“我”和妻子芭芭拉那剪不断理还乱的婚姻关系。妻子怀孕了，这对已近黄昏的“我”本该是件好事，但问题是“我”不能确定自己是否是孩子的父亲。小孩要降生了，“我”真心地希望他是“我”的骨肉。可真相让“我”绝望透顶。

病人、孩子——真相，到底谁是那个不受欢迎的插入者?又是谁，扰乱了原本正常的生活?故事产生了这样两个问题：如果医生事先就判断出M的病症是真实而非臆想的。那么M会死吗?如果医生糊里糊涂，对妻子的私情并不了解，那么他会不会欣然接受她肚子里的孩子?正是这种该知道和不该知道的矛盾，才导致了一系列痛苦并最终毁了医生。

故事在最后一节点明题意，从小困扰“我”的疑惑也在此解开。“我”终于明白，原来作为医学界权威的舅公，在晚年毫无顾忌地放纵自己的食欲，最终死于肥胖和脂肪退化，是一种对真相的挑战。当这类所谓“有害信息”清清楚楚地展现在你面前，就像一只解剖开的死猫，你得到的不是快乐，而是一种空虚。这种空虚让舅公在余生中以藐视知识．藐视疾病来作消极无力的抵抗。

《克莱夫厄巨》则开始于一个问题：“是什么召唤人们奔向大海?”自然的。水又成了这故事必不可少的主题，它关系到“我”和弱智兄弟尼尔以及“我”自己的婚姻。

尼尔喜欢海，只有来到海边，他才开心。为此，全家每年都去克莱夫厄巨旅行。父母亲去世后，这任务就由“我”来继续。海滩边的白色悬崖吸引着尼尔，他非常喜欢上悬崖顶端散步，向往着脚下的大海。终于有一天，趁“我”没注意，尼尔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我妻子玛丽怨恨尼尔，对我们每年的克莱夫厄巨之行愤愤不平，但“我”知道，她并没有闲着，而是选择在这一时机和情人外出旅行。

小说就以“我”对真相的恐惧和逃避作为结尾。尼尔死了，但“我”宁可相信他没有死，宁可每年去克莱夫厄巨，等候着他的归来；妻子有情人，“我”也不想去弄清楚。因为“我”真真切切地明白，与其知道真相还不如被蒙在鼓里。起码一切可以照旧。

《隧道》的男主角与他的小女友离开父母躲到废墟里过起私奔后的成人生活。恶劣的环境和艰苦的生活条件没有抵挡住他们的热情，他们在爱的海洋里自由畅泳。当激情渐渐消退，随身所带的钱也渐渐少去时，他们才意识到自己处在一个艰难的困境中，他们必须面对现实，必须进入成人世界，为生活而外出工作。工作的难找和艰辛让他们疲惫不堪，关系也逐渐冷淡并时常为小事吵架。一次小意外让“我”赋闲在“家”趁机养病，百无聊赖中发现了窗外孩子的游戏：他们试图从学校的操场突围到墙外的街道，摆脱封闭的环境去开放的场地。他们从最初的翻墙到后来决定挖隧道的过程，“我”尽收眼底。眼看着他们从笨拙的蛮干到后来熟练的巧挖，一条隧道终于掘通。“我”在分享着孩子们狂喜的同时，也意识到原来做小孩才可以单纯才可以快乐，成人世界太过残酷，令人失望。为了能生存下去，也为了找回一丝快乐，相信这对小情人最后还是放弃与成人世界的抗战，返回他们原先的孩童时代。

《旅馆》叙述的是一个心理有问题的旅馆经理人的故事。母亲去世后，“我”就陷入了狂想状态，最后不得不到精神病院治疗，当“我”终于在医生的暗示下，承认了自己有谋害母亲的企图后，才被允许出院。出于对医院的恐惧，也为了抚平所谓的内疚。“我”决定开一家旅馆来医治心理创伤。旅馆接待的是那些看似体面其实于心有愧的客人，他们在这里忘记过去，忘记责任，忘记烦恼，吃得好，睡得香，玩得欢。而“我”也在别人的龌龊里取得一丝心理平衡。有一天。一对奇怪的男女引起所有客人的慌乱，父女俩强加掩饰的乱伦行为让客人们来这个旅馆的目的昭然若揭，旅馆藏污纳垢的本质更让客人看清了自己的面目。他们无法面对这一事实。纷纷惊慌失措地逃离。而“我”在旅馆的真相被揭穿后，重新陷入“谋害母亲”的内疚中。在这篇小说中，旅馆暗示着精神病院，对那些内心有愧的客人来说，这里是安全、自由的，所以才是快乐的。

《土耳其苏丹宫殿》开始于一次旅游。英国男子“我”与妻子到土耳其休假，以缓和彼此紧张的关系。当妻子告诉“我”她受到男服务员的骚扰时，“我”难以承受，并开始怀疑她所说所做的真实性。这一怀疑让他们的关系更加糟糕。也让这次旅行的目的化为泡影。主人公在最后终于悟出。一切还是不知道不追究为妙。另外，这一小说还涉及了一个私人空间和个人隐私之间的关系，“我”正是没有处理好这两者之间关系，对妻子所要求的私人空间无法宽容，才导致了整个婚姻的失败。值得一提的是，小说中的“宫殿”(seragio)除了他们参观的景点外，还有另外的涵义，它取自拉丁文“serate”，是“锁住、保险”的意思。文中主人公试图以一纸婚书锁住对方，让对方永远属于自己，就像古代深闺里的女子一样．这是相当荒谬的。

《我们尼基的心脏》并没被收入《学游泳及其他故事》这一集子中。它原载于二ooo年春季号的《格兰塔》(Granta)杂志上。它同样涉及到真相认知的问题。故事讲的是母亲的宝贝儿子、我们心爱的弟弟——尼基，在一次车祸中丢了性命，坚强的母亲在医生的建议下同意将尼基的心脏捐献出去。几个月过去了，她仍痴痴地在等候结果，希望知道儿子的心脏的去向。真相的难觅让“我”费心周折，而历经千辛万苦打听来的消息却是那么地令人失望：弟弟的心脏移植给了一个四十六岁妇女，一个与母亲年龄相仿的老女人。原本希望捐给年轻小伙子或小姑娘的美好愿望落空了。无奈之下，我决定撒个弥天大谎，骗她说尼基的心脏捐给了一位年轻的少妇。真相永远地被蒙在鼓里，母亲也没有受到严重的伤害。小说又一次证明，真相带来的不是喜悦，而是沉重的打击。

上述几个短篇小说的共同特点就是主人公出于对真相的无奈和回避，才会产生这类疑问和对认知的恐惧。他们在面临困境时。局限于自我，常常无处开脱，痛苦愤懑间产生逃避心理，他们产生“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的想法，一厢情愿地希望自己不知真相，生活在“无知”之中。

由于经历二战而承受着巨大的心理落差，并时时地被那噩梦所困无法摆脱，是斯威夫特小说人物的另一特征，也是本文所说的第三大主题。在为数不多的几个短篇里，孩子成了小说的主要人物。斯威夫特将孩子放置于中心，是想清楚地表明：孩子不但是想象的战争的受害者，也是真实战争的牺牲品。仔细阅读，我们会发现，这类小说是在前两类内容的基础上展开的。

《嘉博》是比较典型的例子，它讲述的是一个战争孤儿的故事。为了不让战争孤儿重蹈自己二战时的苦难。父亲收养了一个布达佩斯儿童难民——嘉博，并想方设法给他舒适安逸的生活，帮助他忘记曾经的苦难，但他却更喜欢与“我”做英德战争游戏，这让父亲万分沮丧。两个孩子的关系逐渐和谐，嘉博看起来也逐渐地适应了目前的生活，似乎忘记了失去父母家庭的苦难。有一天发生的一件事，打破了表面的平静。两个孩子无意中遇到了一对约会的青年男女，并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女子美丽母性的乳房。眼前的风景让孤儿嘉博强烈地思念起自己的母亲，并深深地陷入悲伤和痛苦之中。

斯威夫特断言，战争带来的是根深蒂固的痛苦，对孩子们来说，那是永远抹不去的烙印，表面的粉饰只能带来短暂的安慰。小说中的父亲曾经历过那份痛苦，知道个中的滋味，所以不想多一个孩子来承受同样的苦难。他极力地去弥补，但战争毕竟已经发生过了，惨痛也已经经历过了，再怎么弥补，失去的终归无法挽回。那些战争的发动者，在权欲膨胀的驱动下，以牺牲成千上万个家庭、数以万计人民的性命为代价．来实现所谓的文明进程，根本没有考虑过战争对孩子、对这个世界的未来有什么样的影响；那些无辜的孩子们，不得不以他们稚嫩的肩膀承担着由大人世界失误所造成的痛苦。但无论如何，在《嘉博》里，我们还是看到了一丝积极温暖的人性意味。

《儿子》中的主人公同样也是战争悲剧的产物：科斯塔基和他的老婆安娜带着失去父母的养子阿多尼从战火纷乱的希腊移民到英格兰。开了一家希腊小餐厅艰难糊口。看着养子慢慢成年，夫妻俩终究没有勇气告诉儿子收养的真相。生活平静安宁，但科斯塔基心里总是有疙瘩，觉得这个秘密即将保守不住，他惶惶不可终日，既害怕又无奈地等着这一天的到来。

故事始终笼罩在二战的阴影下面。当年德军占领希腊时，为了兄弟姐妹能活命。科斯塔基曾切下已饿死的母亲的手指头，以取下戒指换点食物。这恐怖的一幕时时显现在他眼前，并内疚自责不已。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害怕回忆过去，也害怕一切与过去有关的人和事。对他来说。告诉儿子真相就是逼迫他回到过去，去揭开过去的伤疤。

当阿多尼频繁地出入于流亡的希腊人所开设的俱乐部时，科斯塔基越来越害怕，他觉得自己回顾历史、揭露真相的时间到了。最后，阿多尼真的去了希腊。亲自证实了自己被收养的事实，还给养父带来了一个让他惊慌失措的真相：其实科斯塔基也是别人的养子，他是在父母被土耳其人杀死后被邻居收养的。

毫无疑问，阿多尼是幸运的，他以自己的努力探明了真相，并平静地接受了事实，但可怜的科斯塔基就不同了，他一辈子都以为那个让自己切下手指的女人是自己的亲生母亲。现在才知道那是别人的母亲，本已强烈的负罪感瞬间膨胀。让他几近崩溃。

可怕的真相引起科斯塔夫对“我是谁”的怀疑、对历史的怀疑、对战争的恐惧。本以为刻意的、好心的隐瞒可以减少孩子的痛苦，到最后才明白，隐瞒并不等于没有发生，而事实的揭露反而会带来更具毁灭性的打击。小说既有对认识论的疑问，更有对战争狰狞面目的揭露。我们知道，这是斯威夫特小说人物共同的命运，对他们来说，想要过上平静的日子，最好不去翻阅历史，最好不去揭露真相。

通读整部小说集，我们可以分明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在同一篇小说中，三种主题没有明显界线，往往同时出现；它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渗透交融，相映成趣，展现出了高超、卓越的艺术匠心。

从故事结构来看，这十二个短篇精雕细琢。各自述说着主人公自己的人生故事。它们虽然互不相关，各有自己的发展脉络和结局，但当我们从头读至尾，会心之感会油然而生：它们仿佛篇篇相连，节节相关，其中似有丝线相牵，宛若一个整体；它们说尽人生苦难，道足世间矛盾。共诠生命哲理。

它们之间是以什么样的方式相连呢?作者又是以什么样的格局来安置这些小说的呢?现在，我们不妨作一梳理。

生命线：在十篇以第一人称叙述的小说中，涵盖着一个漫长的时间跨度。《嘉博》和《化学》从幼儿的视角出发，用倒叙的方法讲述了成人世界对他们童年生活的影响；《隧道》说的是一位少年与其女友私奔的一段经历；《霍夫梅尔羚羊》、《克莱夫厄巨》的故事又发生在主人公的青年时代；《疑病症患者》、《旅馆》、《土耳其苏丹宫殿》、《儿子》描写的是中老年人生活中的种种危机和困惑；而最后的《神表》完完全全从一个迟暮老人口中道出家族传奇。难得的是，讲述故事的主人公都是清一色的男性，竟无一个女性角色，所以当我们从头阅至尾时，就仿佛在陪伴着一个男孩长大，从他蹒跚学步向前迈进到老，直至走完曲折的人生……一个个貌似毫不相关的短篇小说，以时间为引线，串联成为一个完美的整体。

角色线：斯威夫特的小说，始终关注着平民阶层的生活，着眼于挖掘普通人生活中的细节。除了两篇有关战争的小说外，其他的都撇开了历史时代背景及人物的政治风向，反映了他们在躲避困难、逃避责任及心理防线崩溃时内心的自我挣扎。小说的主人公都是些不起眼的小人物，他们或是小商人，如卑微的旅馆经理人、失落的希腊战争移民、固执的钟表匠；或是劳碌的小职员，如动物园管理员、开诊所的医生；或是普通的家庭成员，如即将离婚的夫妇、私奔的小情人、旅行的小夫妻、乱伦的父女；还有几个可怜的小孩，嘉博、保罗、尼基。各色各样的小人物，各不相同的境况遭遇，构成了一个复杂多变、难以琢磨的心理世界。主人公因低微的身份、凄怨的命运及面对困难时的戚戚无助，而赢得了读者的深深同情。

性格线：沉默寡言，忧郁压抑是斯威夫特小说人物的主要性格，这十二篇小说里，主人公的心理是灰暗的。而他们又是故事的叙述者、参与者、见证者，因此他们所处的环境注定是暗淡无光的。在这样一个心理环境和外部环境之下，主人公的心情更加郁闷痛苦，到最后往往不能摆脱困境。他们生活在自己狭小的空间里，见识小，思路窄，常常沉浸其中不能自拔。对他们来说，失败是永恒的，无论是婚姻、家族或事业，都没有前进或改正的可能，有的只是更失败更悲惨，所以，疯狂或死亡是他们最后的结局。故事中，甚至对未知和真相的认识也不能给他们带来一丝的喜悦，反而常常让他们害怕，并无能地将生活中的一切糟糕境遇归咎于它们。因此，从总体来说，小说环境沉闷抑郁，始终弥漫着无助、绝望、悲伤的气氛，而小说中的人物有着阴沉悲观的世界观和人生观，他们活着好像就是为了排斥或否定自己以及他人的快乐。

心理线：十二个篇幅不等的小说中，对话所占的比例相当小．心理活动及内心独白构成了小说的主要框架，它们的触动和变化缓缓地牵引着故事的发展。几乎所有的主人公都忧郁内向，极度敏感和丰富的内心世界让他们的心理防线难守易攻，在人生发生变故和转折时，由于自己的无能，导致痛苦无法排解，于是意识上和情感上产生了一定的错乱。烦躁是他们最主要的表现，怀疑成了他们唯一的选择。失落、空虚、沉闷、忧郁相伴相随，幻想、臆想推动情节发展。水、时间、两性冲突、残酷战争、知识及真相，成了主人公产生幻觉的原动力。故事中，水以海洋、河流、小溪、水池等方式表现出来，它们在主人公的心目中，象征着自由和解脱。当他们沉浸在痛苦中难以自拔时．投入海洋或河流，亲近自然界的水源，成了他们解除痛苦的一种方式。保罗游向大海，尼尔投向大海，父亲葬身海底，外公喝毒水离开……这一切无不和水相连。另外，时间则意味着代沟，在这些人物心里，所谓的过去和历史都是以时间的方式来体现，它们代表着某些被掩饰的阴谋，暗示着人与人之间某道不可逾越的鸿沟；而知识及真相对他们来说更是痛苦的源泉，是一种可怕的揭露，是面目狰狞的告密者……

结构线：如前所述，几乎每一篇小说的结尾，都没有给出明确的结局。《学游泳》里，保罗最后会游向何方?他的父母会如何应对?《霍夫梅尔羚羊》里，舅舅究竟带着霍夫梅尔羚羊逃到哪里?他们的命运将是如何?《隧道》里，那对小情人最后会去哪里?他们分手了没有?《旅馆》里，那对乱伦的父女怎么面对被戳穿的真相?他们最后会搬出旅馆吗?《土耳其苏丹宫殿》里，夫妻双方如何调解?他们的婚姻还能延续下去吗?《儿子》里，当最后的老希腊移民知道自己的身世后，会以怎样的状态对待人生?……这些在小说中都没有一个明确的交代，但故事晦涩的人生主线，决定了主人公最终也逃不开婚姻、事业、家庭的失败，因此，虽然结局不明，但仍可推测出他们不是走向更大的失败，就是走向生命的终结。相比之下，只有《神表》有所突破，在结局处赋予了新生命，让我们看到了一丝积极的意义，而对故事的后继及主人公命运的关注，引来了广大读者的好奇心。

冲突线：《学游泳》中，父亲在妻子和儿子之间制造了一条家庭裂缝；《化学》中，父亲和女儿翻脸，儿子和母亲分裂；《隧道》中，小情人因为对未来的迷茫产生隔阂；《疑病症患者》因为彼此不信任而导致病人死亡，家庭分裂……这些作品，主要涉及了当代社会家庭中夫妻之间．上下两代人之间在思想上、情感上的冲突。斯威夫特用细腻的笔法，批判的态度，明确地指出了冲突发生的原由及其造成的后果。在他的笔下，失败的婚姻和混乱的家庭关系占了大半。一个个儿童角色的出现，一次又一次地强调了下一代的出生只是一种罪过，只是为了承受父母的过错和痛苦。

这些短篇小说，是日后长篇小说的一个缩影，一个楔子或一曲前奏。斯威夫特的过人之处，在于他用汪洋恣意又不失细腻逼真的手法描写了小人物们奇特的内心世界。他们的空虚失落有一种惊涛骇浪、势不可当的力量。斯威夫特以他独特的方式展示了一个长篇小说高手在短篇小说领地中的不凡尝试。

在充分肯定《学游泳及其他故事》艺术成就的同时，我们应该看到它的局限性及不足之处。首先，小说整体过于悲观，气氛过于忧郁；其次，小说人物的语言较为单一，无论是初生之犊还是迟暮老翁，几乎都以同样睿智的口吻叙述着自己的苦难以及对人生的见解，缺乏必要的变化；①最后，小说完全从男性的角度出发，少有的几个女性角色都以反面陪衬的形象出现，对女性的轻视及贬低可见一斑，这也是它招致某些批评的原因之一。

本译本的初稿，早在五六年前就已完成，其中的几个篇什，像《学游泳》、《化学》、《神表》等等，曾先后在《世界文学》、《外国文学》和《当代外国文学》等杂志上刊载。将它们原原本本地结集出版。是译者的一个心愿。近年来，由于格雷厄姆·斯威夫特的声望日隆。国内的一些学者逐渐将目光投注于他，因此，此时出版他的短篇小说集。可谓适逢其时。我们衷心希望今后有更多更好的译作呈现在广大读者面前。

郭国良 叶镒娟

二00五年十月六日于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