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名的小说非同一般。在上世纪二十年代起初用本名“冯文炳”发表《竹林的故事》等的那个时期(自1926年后始用笔名“废名”),相对来说,他是以家乡淳朴的人物为蓝本所写。仁慈勤劳而被流言击伤的洗衣妇(《浣衣母》)、唱木头戏为生而爱门前柳树的老爹(《河上柳》)、种菜打鱼之家出来的文静美丽少女三姑娘(《竹林的故事》)、相依为命的种桃父女(《桃园》)、采菱角的聋子长工(《菱荡》)等等,构成了他最初的“乡土世界”。废名的意义,当时表现为对写实的“乡土小说”的冲击,也是对鲁迅开创的“乡土文学”的补充。化外的田园风光,加上凄美的情调,影响深远。
本书只选小说,其实废名的诗歌、散文与小说都是一体。尤其是《桥》,经常被选入各种散文集子。短篇选自各集。北方谚语云,“后后有席”,“好饭不怕晚”,等待不是没有补偿的。相信包含了废名全部已发表稿和未刊稿的全集,一定会提供后人真实了解到一个完整的废名,了解他一生将现代文学“中国化”的持续的、不管不顾的努力。
一天,先生被一个老头子邀出去了,——这个老头子他们真是欢迎,一进门各人都关在心里笑。先生刚刚跨出门槛,他们的面孔不知不觉的碰在一块,然而还不敢笑出声,老四探起头来向窗外一望,等到他戏台上的花脸一般的连跳连嚷,小喽哕才喜得发痒,你搓我,我搓你。读国文的数“菩萨”,读四书的寻“之”字,罚款则同为打巴掌。小林老四呢,正如先生替戏台上写的对子:“为豪杰英雄吐气”。
小林的英雄是楚霸王。先生正讲到《纲鉴》上楚汉之争。
他非常惋惜而且气愤,所以今天先生的不在家,他并不怎样的感到不同。
“小林,我们一路到万寿宫去捉羊好吗?”老四忽然说。
小林没听见似的,说自己的话:
“学剑不成!”
“总是记得那句话。”
“我说他倘若把剑学好了,天下早归了他。”
老四瞪着眼睛对小林看,他不懂得小林这话是怎么讲,却又不敢开口,因为先生总是夸奖小林做文章会翻案。
“他同汉高祖挑战,射汉高祖没有射死,射到他的脚上。倘若他有小李广花荣那样高的本事,汉高祖不就死了吗。”
老四倒得意起来了,他好容易比小林强这一回——
“学剑?这个剑不是那个箭,这是宝剑,——你不信你问先生。”
小林想,不错的,宝剑,但他的心反而轻松了许多。这时他瞥见王毛儿坐在那里打瞌睡,连忙对老四摇手,叫老四不要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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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废名(冯文炳)选进这套带点普及意味的现代作家精品集,实在是一种冒险。废名,自然够得上一个“精”字,但他又是出了名的难读的作家。周作人当年作为师辈最早对他表示赏识:北京大学英文系一毕业,便推荐他留校在中文系任教;所出的书,有一本算一本,《竹林的故事》、《桃园》、《枣》、《桥》、《莫须有先生传》,一律都是周作人写的序跋。周作人在序跋中承认:“废名君的文章近一二年来很被人称为晦涩。据友人在河北某女校询问学生的结果,废名君的文章是第一名的难懂”。但周认为,“晦涩”的原因实有两种,一是“思想之深奥或混乱”,一是“由于文体之简洁或奇僻生辣”,废名正属于后者。而对于后者,周认为是代表了一种文体发展的“趋势”的。(见《(枣>和<桥)的序》)究竟“趋势论”的说法有多少道理,因不在本文论题之内姑且略去不讲。既然是文体造成的难读,那自然是可以作为多元之一元存在的。如果说废名的文体太“先锋”了,那么,20世纪的“先锋文学”到了21世纪的今天,有没有逐步被大家接受的可能呢?只要这个文体的试验是有支持力的,是有“五四”与“传统”作为双重渊源的。说到底,毕竟人们的阅读习惯既需要迁就、迎合,也需要培育、提升呵。
实际上,自废名一出现,历来的评论家就曾给予好评。赞美词语之多,之超前,比说他难懂更有过之无不及。如刘西渭(李健吾)便说:“我每次想到废名先生,一个那样和广大读众无缘的小说作家,我问自己,是否真就和海岛一样孤绝。”“有的是比他通俗的,伟大的,生动的,新颖而且时髦的,然而很少一位像他更是他自己的。凡他写出来的,多是他自己的。他真正在创造”。(《(画梦录>——何其芳先生作》)鹤西曾说过:“一本小说而这样写,在我看来是一种创格。”(《读<桥>与(莫须有先生传>》)而朱光潜竟赞废名的《桥》道:“它表面似有旧文章的气息,而中国以前实未曾有过这种文章。”“它的体裁和风格都不愧为废名先生的特创。”(《桥》)从“创造”、“创格”和“特创”这些用词,我们可以感受到他同时代人如何将他看成一个奇特的存在。说起奇特,废名其人面相便奇,看照片正是“额如螳螂,相貌奇古”(周作人语)。行事独来独往,信禅、打坐、发功,在北大与同乡熊十力论佛谁也说服不了谁竟至于扭打,一时传为笑谈。废名本质上是个诗人,但也写散文小说。假若在过去斗争的年代,一部分人可能无心来细细阅读废名的文章的话,到了现在和平的时代,我们应该有耐心来看看他究竟为中国文学创造些什么了吧。
因为本书体例上的限制,只选了废名的小说。他的小说非同一般。在上世纪二十年代起初用本名“冯文炳”发表《竹林的故事》等的那个时期(自1926年后始用笔名“废名”),相对来说,他的以家乡淳朴的人物为蓝本所写的短篇小说,一般还不难理解。废名出生在湖北黄梅县城关小南门内一个三代同堂的殷实人家。城外离家如此之近,从小这些山青水秀和秀水青山养育的人物就注入了他的胸中,成为他全部文学的出发地和归宿。仁慈勤劳而被流言击伤的洗衣妇(《浣衣母》)、唱木头戏为生而爱门前柳树的老爹(《河上柳》)、种菜打鱼之家出来的文静美丽少女三姑娘(《竹林的故事》)、相依为命的种桃父女(《桃园》)、采菱角的聋子长工(《菱荡》)等等,构成了他最初的“乡土世界”。这时候他小说的人物性格尤其是命运,是清晰的,只是以后发展到极致的冲淡的、宁静的抒情风格,已经显露无遗。废名的意义,当时表现为对写实的“乡土小说”的冲击,也是对鲁迅开创的“乡土文学”的补充。化外的田园风光,加上凄美的情调,影响深远。以至于后来的沈从文、汪曾祺说起受到废名的影响来,举出的例子都不是《桥》,不是《莫须有先生传》,反是这一批二十年代的作品。
《桥》和《莫须有先生传》、《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都是三四十年代他没有写完的长篇诗化小说。称诗化小说,可以有别于早期的抒情体。这是他的代表作,难读晦涩的正是它们。就是他自称的用写唐人绝句的办法来写的小说:没有了故事,甚至没有了刻痕清晰的人物性格,有的只是充满诗境、画意、禅趣的一个个场景,是由场景的颗颗珍珠串联起的流光溢彩的小说项链。《桥》写了十年,才完成第一卷的上下篇和第二卷的个别章节,好在是片断性的结构,随时都可以起笔,也随时可以终止。一般认为,第一卷的上篇写故乡山水、小林与琴子两小无猜的情趣最是神来之笔。到十年后长大,下篇小林从外面读书后转回,琴子之外插入表妹细竹,一直到第二卷,都是三人游玩,故事越来越淡,场景的象征、隐喻意义越来越神秘难解。我们能感受到的是:私塾读书的枯燥和玩耍的欢乐,童男女习字、玩灯影、看鬼火的情趣,少女棕榈树下梳头的诗意,唱命画、送牛定亲、送路灯等民俗,落日、浣衣、观夜花等景象,真是诗一样的田园牧歌画面。这里的禅意可能不是每一个读者所能领悟,但单纯的宁静的生命跃动,文字的喻象之美,意念的跳跃和留空白的笔意运用,是细心读的人总能够领略一二的。“莫须有先生”的系列,“下乡”是在废名数次卜居北京西山乡间经历的基础上杜撰的自传体小说。这是中国的堂·吉诃德在乡村的遭遇,貌似流水账一般的记述,却是“笔下放肆”(卞之琳语),加入了荒诞与讽刺。“坐飞机”是抗战回乡避乱的经验,也是自传性质。他抗战复员回北京真的坐了飞机。这里增加了一些实在的内容。不过如按周作人读“莫须有先生”的心得来讲,事情又复杂了。先是读完了要写序,居然几天写不出,“摊开纸笔,亦殊茫然”;后来写是写了,写的是此作“可以旧式批语评之曰,情生文,文生情”;再隔若干天重读一遍,突然大彻大悟此书为“语录”,为“言行录”,“语录中的语可得而批评之,语录中的心境——‘禅’岂可批评哉”(均周作人语)。这又归入难解一路。如是多义,则不妨说任谁都可根据自己的生命经验与知识体系加以阐释。一个废名,可以有一百种阐释了。
本书只选小说,其实废名的诗歌、散文与小说都是一体。尤其是《桥》,经常被选入各种散文集子。短篇选自各集。《桥》的版本我参用了吴晓东细读此长篇所出版的专著《镜花水月的世界》,那里第一次刊登了第二卷已经发表的各节。《莫须有先生下乡》选自《莫须有先生传》,《莫须有先生教国语》则选自《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听说北京大学中文系的青年教师正在编废名的全集,编得很细,也就编得慢。北方谚语云,“后后有席”,“好饭不怕晚”,等待不是没有补偿的。相信包含了废名全部已发表稿和未刊稿的全集,一定会提供后人真实了解到一个完整的废名,了解他一生将现代文学“中国化”的持续的、不管不顾的努力。
吴福辉
2006年5月1日“劳动”至零时2分于京城小石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