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张“在自然界中寻觅和揭示人的心灵的美质”的米·普里什文,是一位具有独特风格的苏联作家。他的作品主要是描写自然界的生活,歌唱与大自然紧密联系的人的创造性劳动。在他笔下的大自然,生机蓬勃,色彩斑斓,充满令人心旷神恰的诗意和哲理。“普里什文文集”为我国第一部全面、系统、深入地展现普里什文创作的丛书,共收入散文、随笔、日记、长篇小说等15部、210多万字,分为五册,包罗了作家最重要的代表作。本书为其中一册,收录了作家的中篇小说“鸟儿不惊的地方”“恶老头的锁链”“大自然的日历”“人参”“大地的眼睛”等。
《恶老头的锁链》是普里什文所有作品中篇幅最大的一部,常常被称为“自传体哲理长篇小说”。
“恶老头”是俄罗斯童话和传说中经常出现的一个形象,长相丑陋、凶狠恶毒。据说他拥有长寿秘方和各种宝藏,喜欢在别人新婚之夜抢走新娘,囚禁在自己那座有恶龙看守、有锁链缠绕的宫殿里,年轻的姑娘和众多的宝藏与他衰老的形象构成鲜明的对比,更凸现了他的贪婪和恶毒。
《恶老头的锁链》(1927)包括《库赖姆什卡》和《春鸟盘旋路》两部分。叙述作者成年之后对自己的个性,即“内心自然”形成过程的回顾和反席,作品把十个章节分别标为十个“链环”,以此来说明主人公个性的发展和思想发展历程,以及对自我、个性以及个性与周围环境之间复杂关系的认识和思考,也就是挣脱一个个束缚走向自由的过程,折射了俄国的历史和现实生活。“恶老头的锁链”象征着社会的邪恶和不公,同时也指人的内心那些妨碍自我解放、个性成熟的各种因素。俄文版编者说这部名篇“是经过哲学思考的、更高一级的艺术概括和对具体自传素材的典型化”。高尔基“凭着一位艺术家的良心”,由衷地赞叹它写得“非常出色”。
小兔子
记得那是个秋天的日落时分,我从一处庄园旁边路过,那个庄园的农夫们刚刚把主人驱逐出村庄。我不由得停下脚步,惊异于三种衰落消亡之美的相互交织:庄园渐趋凋零破败,岁月在金灿灿的落叶中流逝,一天的时光行将结束。一条长长的林荫道撒满了飘落的枫树叶,而林阴道的尽头,在盘绕着野葡萄红色藤条的台阶上,蹲着一只兔子……
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还以为只是一种错觉,无论如何兔子不会呆在台阶上,想想从前,每每临近傍晚,我本人就喜欢坐在台阶上消磨时光。
我了解这座房子的历史变迁,早就有心把它写成一本书,材料相当丰富,遗憾的是没有主要人物,尽管我尽力搜寻,主人公却一直没有出现。现在倒好,仿佛是对我的讽刺嘲弄似的——在主人公的位置上居然蹲着一只兔子!这情景让我倍觉痛苦:我脚下这片可亲可爱的热土,难道就提供不出一个人物?我尝试回想这块土地曾经诞生的许多出类拔萃的名人:看吧,就在离此不远的地方,列夫·托尔斯泰曾经扶犁耕地,屠格涅夫曾经在这里巡游打猎,果戈理曾经在这里跋涉,向阿穆伏拉西长老登门求教。从这片黑色泥土地中里诞生出来的伟大人物难道还少吗?不过,他们诞生于人间不假,但是后来又像精灵一样离开了人间,此后这片土地仿佛日渐贫瘠:出现了条条粘土沟壑,钻出了许多粪堆一样的、有愧于人类称号的生物,因此我产生了一个想法,与那些伟大的人物相比,倒是有个向来默默无闻的老头儿更适合作为我这部长篇小的主人公,正是他栽培的果园,使得土地变得肥沃。我有心集中精力描写这个老头儿,忽然又想到,除了照顾花园苗圃,田野沟壑劳作,每逢星期天,他也会笔耕写作,他所记述的随笔,起名叫作《12件善事》,他把这些故事讲给熟悉的人们听,并请求他们传播得越广泛越好。想到这里,我决定放弃老头儿,不用他作主人公。的确,一个局限于12件善事的人物,难以成为一部长篇小说的主要角色。就在我想心事的时候,那只神秘的兔子依然蹲在台阶上,好像已经沉入幻想。天还不黑,我知道,此时此刻,那些平常的兔子正一动不动,躲藏在橡树林的灌木丛中。
“也许,事有凑巧,”我心里想道,“这只兔子来给我帮忙,或许就是天意,冥冥中似有声音在说:‘顺从吧,作家,不要自作聪明,主要人物——只不过是虚构,说不定这只兔子身上反倒显示出个性。”’
“您在这里瞧什么呀,老爷?”向我问话的老太婆是教堂知事的妈妈。
“玛利亚.瓦西里耶夫娜,”我回答说,“您听说过吗,什么地方的兔子会大白天在宅院里跑来跑去的?”
老太婆仔细地瞅了瞅,点了点头。
“这是兔子吗?”我悄悄指点说。
老太婆画了个十字。大概兔子看见了这个动作,一下子跳起来,忽然逃窜得无影无踪。
“您看见了吧?”我说,“它怕画十字。这是不是主人在装神弄鬼?”
老太婆又画了一个十字,不是由于害怕,而是感激十字的威力,她也用神秘的声音,悄悄对我说:
“准是跑回来偷偷看一看。那些粗人肯定要倒霉,躲不过去的。”
后来老太婆在村子里一定跟别人讲过兔子出现的怪事,我们那些迷信的农民几天之后捣毁了庄园,把它弄成了一片瓦砾废墟。
经过这件事以后,我终于确信,不仅人物可以不称其为人物,甚至人物的个性也毫无必要:人物就像兔子一样,非常简单,兔子只是偶然出现,在台阶上蹲一会儿,由此却会引发一场大规模的事件。这种情形屡见不鲜!
说起来挺遗憾,我想让兔子作小说主人公的意图,这回最终没有能完全实现。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和兔子的关系日益密切,以至于我把它写得具有孩子的性格特征,其实,我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顽童呢。不过,最终还是给它保留了一个兔子的名字:库赖姆什卡。 我的几个朋友读了我写的有关库赖姆什卡的故事,想不到没有一个人能猜出书中讲的是一只神秘小兔子的经历,他们总以为我写的是自传,是家庭纪事小说。
有什么办法呢?要知道人总是难以超脱自身的局限。我们毕竟不是小孩子,总觉得读书枯燥无聊,即便是最为机智精巧的故事情节,也于事无补。现在是该明白了,只有作家贴近自身的感受,并且有能力启发别人回想自己的生活,让他们觉得故事所讲的几乎完全是他们自己的事情,因而觉得分外亲切,在阅读中得到了反响与快感。既然如此,又何必舍近求远呢?莫不如就写我自己经历的生活,写我生活中喜欢什么人,害怕什么人,记恨什么人。
所有的秘密,或早或晚都会被破解或戳穿——不是由我自己说出来,就是被别人说出来:任何秘密都不可能永远保持秘密状态。
这里有个大树墩,原来一只鸟衔来一粒种子,落在这个庄园里,长出了一棵树,树越长越高,经历了庄园的美好岁月,揭示了种子所包涵的全部奥秘。但是,数过了这个庞大树墩的一圈圈年轮,难道我对那棵壮丽的大树珍藏的秘密当真能有所了解吗?难以预料,将来会不会有人阅读这部有关我的平凡生活的故事,曾经反复权衡、仔细数算的生活故事;难以设想将来会不会有某个人在某一天,能够发现撒满枫树叶的、长长的林阴道尽头,在盘绕着野葡萄红色藤条的台阶上,既没有出现让我觉得神秘的兔子,也没有出现那个惊异于三种衰落消亡之美的我,发现我原本并不想创作这个十分贴近自己的生活、而且又相当遥远漫长的故事。
P1-3
刘文飞
一位中国的普里什文研究者曾将普里什文笔下的自然划分为若干不同的存在形态:“无人涉是的自然,被欣赏、被认识的自然,人力改造的自然,人造的自然以及人本身的自然等等”。这就是说,在普里什文所关注的“自然”这一总的对象中,也包括“人本身的自然”,而普里什文集中描写自己内心自然的代表作,就是他的自传体长篇《恶老头的锁链》。
普里什文的写自传之心早已有之,在成名之后的日记中他不止一次地流露过写自传的设想,但是直到1922年12月,定居在莫斯科郊区、生活相对安定下来的普里什文,在完成了《尘世苦难》之后才正式动笔写作这部酝酿已久的小说。《尘世苦难》中带有自传色彩的主人公阿尔帕托夫,依旧是《恶老头的锁链》中的主人公,但作者却要让阿尔帕托夫完成“一次向往昔的跳跃”,也就是说,作者要回溯的是自己的青少年时期,后来,作者在谈到《恶老头的锁链》时还说过,此书写的就是他成为作家之前的自我。
两个月之后,小说最初的章节就开始在《红色处女地》杂志上连载(1923年第3、4、5、7期),随后,率先发表的三个章节即以《库赖姆什卡》(主人公的小名)为题出了单行本。从第四章开始,小说转而在1927—1928年间的《新世界》杂志上连载,其间也出了好几个单行本。由于在杂志上,而且是在很有影响的大型杂志上的持续连载,由于单行本在其间的不断出版,普里什文的自传小说在当时流传很广,也得到了广泛的好评。小说的前几章刚一在杂志上发表,当时远在国外的高尔基就给普里什文发来了热情洋溢的信:“《恶老头的锁链》同样非常出色!我这样说,并不是因为我想用恭维来回报您对我的恭维,我是凭着一位艺术家的良心说这句话的。我尤其喜欢《教父》一章。《库赖姆什卡》,这是一个惊人的个性。而且,您出色的语言也能通过读者的理性直达他的心灵。”(2;642)
小说从19世纪70—80年代之交写起,一直写到20世纪初,俄国社会几十年间的风土人情作为小说主人公的成长背景得到了再现,俄国社会的各个阶层,如破产的乡村贵族和地主,西伯利亚的商人,乡村农民和神职人员,外省的民粹派知识分子和革命者,也都在小说中纷纷出场。然而,《恶老头的锁链》并不是一部“俄国社会生活的百科全书”,而只是主人公个性发展轨迹的艺术记录。这部小说常常被人称为“哲理自传长篇”,就是因为传主的思想发展历程构成了作品的主线,主人公对自我、自己的个性以及自己的个性与周围环境之间的复杂关系等的认识和思考,构成了小说的主要内容,而俄国的历史和现实生活则只是通过主人公的心路历程被间接地反映出来的。《恶老头的锁链》与其说是一部作家关于自己青少年时代生活经历的回忆,不如说是他在成年之后对自己的个性,即“内心自然”形成过程的回顾和反思。也许,正是因为作家对“内心自然”予以了太多的哲理关注,小说主人公的成长过程便具有了某种概括意义,这部小说因而也就不能简单地被视为普里什文真正意义上的回忆录或自传。正如一部俄文版《普里什文文集》的编者所说的那样:“应当指出,库赖姆什卡一阿尔帕托夫的形象并非年轻的普里什文的照片,而是经过哲学思考的、更高一级的艺术概括和对具体自传素材的典型化。”(2;639)
“恶老头”是俄罗斯童话和传说中经常出现的一个形象,有时也音译为“卡谢伊”或“科谢伊”,这是一个长相丑陋、凶狠的恶老头,据说他拥有长寿秘方和各种宝藏,喜欢在别人新婚之夜抢走新娘,囚禁在自己那座有恶龙看守、有锁链缠绕的宫殿里,年轻的姑娘和众多的宝藏与他衰老的形象构成了鲜明的对比,更凸现出了他的贪婪和恶毒,因此在俄语中,这个词又具有“恶老头”和“吝啬鬼”等含义。普里什文的自传小说以《恶老头的锁链》为题,并把12个章节分别标为12个“环”,就是在说明,主人公个性的发展历史,就是挣脱一个又一个桎梏逐渐走向自由的过程,人们要想过上幸福的生活,就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不懈地挣脱、打碎卡谢伊的锁链,而人的“每一件创作成果,每一项艰巨事业,每一个有价值的行为都是对这条可恨的锁链的一次打击”。而“恶老头的锁链”,不仅象征着社会上的邪恶和不公,同时显然也指人的内心那些妨碍自我释放、个性成熟的各种因素。而且,正如作者在小说中所说的那样,环绕着自我的“细小锁链”比存在于外部世界的“粗大锁链”“更难以挣脱”。(2;398)
在阅读《恶老头的锁链》一书时,我们似乎还可以注意一下这样几个问题:
首先,在探索主人公的内心自然的同时,作者也对他所处的“外在自然”予以了始终的关注,主人公的意识成长过程被放在与外在自然不间断的相互作用中来考察,大自然在主人公的精神世界中一直扮演着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主人公的某些思想转折或顿悟,往往是与自然界的某些变化相呼应的。这里最典型的一个例子,就是第十环结尾主人公目睹冰河解冻所感觉到的震撼:“脏乎乎的冰凌一块接一块漂了过去,就像是被打碎了的恶老头的锁链。”(2;446)小说的许多章节都是以自然现象为题的,如《土地的芬芳》、《喜光的桦树》、《植物群与动物群》等,这恐怕也不是偶然的。内外两种自然的相互影响和相互交融,这也许正是塑造出阿尔帕托夫独特个性的首要原因,而对于两种自然之间复杂关系的关注和思考,既是作为作家的普里什文最为显见的创作特色,也构成了作为传主的阿尔帕托夫最为突出的行为方式。
其次,是作家本人关于这部作品的“定位”。《恶老头的锁链》被公认为一部自传体长篇小说,但作家自己关于这部作品的体裁和风格特征却有着更为多样的表达:他曾称这部作品为“一部写好人的长篇小说”,并说他之所以构思这部长篇小说,就是为了让艰难时世中的善留下痕迹;(1;23)在1927年出版的由《恶老头的锁链》部分章节构成的一个单行本中,作者在序言里写道:这将是“一个系列中篇”,并同时将这部作品称为“童话”(CKa3Ka),似乎在暗示这部作品与现实生活和主人公实际经历既远又近的关系;(2;644)在另一个场合,他又称这部小说为“自己生活的随笔”,这个说法与自传小说的定义最为接近,但普里什文似乎又在用“随笔”的概念冲淡这部作品的体裁界限;最后,在1953年的日记中,我们又读到了这样一段关于《恶老头的锁链》的话:“我开始写一份自传,作为《恶老头的锁链》的前言,作为《恶老头的锁链》的释义和结论。我终于明白了,《恶老头的锁链》是一个小男孩关于故乡的一首歌……《恶老头的锁链》的结局是这样的:篝火熄灭了,故乡呈现了出来。”(2;648)“长篇”,“系列中篇”,“童话”,“生活随笔”,“歌”……晋里什文自己关于《恶老头的锁链》如此之多的,甚至相互矛盾的说法,不仅能使我们揣摩出普里什文本人对这部作品的认识不断深化的过程,同时也能让我们对这部作品内容和形式上的复杂性有一个更直接的感受。
第三,《恶老头的锁链》是一部完整的作品,也是普里什文所有作品中篇幅最大的一部,但许多文学史家和普里什文研究者却常常会说这是一部未完成的作品。这一说法的来源和根据,就是此书所谓的“开放性”:《恶老头的锁链》的写作持续了很长时间,其间也不断有不同版本的单行本出版,在不同的版本中,普里什文常常会删减或增加一些章节;一些后来单独发表的作品,如《尘世灾难》和《鹤乡》等,当初都是作为《恶老头的锁链》的组成部分来构思和写作的,《尘世灾难》的创作时间虽然在《恶老头的锁链》之前,但从其内容看,完全可以作为一个章节被纳入到《恶老头的锁链》中去,而《鹤乡》原本就是作为这部自传体小说的第三部来构思的;普里什文在晚年多次重读《恶老头的锁链》,在日记中记录下了关于这部作品及其意义的大量“发现”和“反思”,并准备再次改写这部作品。可以说,普里什文一直在关注自己的这部作品,对这部作品的“写作”实际上持续到了他生命的终结,也许正是就这一意义而言,《恶老头的锁链》才被视为一部“未完成的作品”。
最后,俄国作家乐于写自传体小说,也善于写作此类作品,在《恶老头的锁链》之前,就有阿克萨科夫的《家庭纪事》和列夫·托尔斯泰的《童年·少年·青年》,在他之后还有高尔基的自传三部曲,这些作品构成了俄国自传体文学的代表作。但与其他三部自传相比,《恶老头的锁链》似乎更专注于“人的内心成长的主题”,对生活细节和社会背景则关照较少,但由深刻的内省所营造出的哲理氛围,由对于内外两种自然的细腻体验所带来的抒情风格,以及由挣脱锁链过程中的艰难所导致的悲剧意味,却使得普里什文的《恶老头的锁链》独具特色,它在俄国自传文学中的地位,也就不仅仅局限为它是“俄国文学中最后的贵族家庭纪事之一”(2;643)。
在每个人的成长过程中,都有形形色色的束缚必须去挣脱,都有各种各样的障碍需要去跨越,普里什文在这里所描写的“恶老头的锁链”,也可能同样存在于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上,如果事情果然如此,那么普里什文在这部小说中所展示给我们的砸碎锁链的方式和过程,对我们所具有的意义就是不言而喻的了。
普里什文有一支生花的妙笔,善于将普普通通的词汇灵活地搭配起来进行描写,一切都具有触摸得到的可感性。
——高尔基
《恶老头的锁链》同样很出色!我是凭着一位艺术家的良心说这句话的。我尤其喜欢《教父》一章。库赖姆什卡是一个惊人的个性。而且,出色的语言也能通过读者的理性直达他的心灵。
——高尔基
普里什文的散文有充分的根据可被称为“俄罗斯语言的百草”,时而有如芳草簌簌作声,时而有如清泉潺潺流淌,时而有如百鸟啾啾争鸣,时而有如薄冰悄悄脆响……
——康·巴乌斯托夫斯基
普里什文以平等、民主的态度观照自然,第一次使自然以作品“唯一主人公”的身份步入俄罗斯文学。
——刘文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