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基的短篇小说短则几百字,长不过三四千字,没有师承,全是作者的创造。早期的作品,小说味道全在文字里,不靠情节取胜,因此这部分作品如果能阅读原文,更能品到妙处。及至“克劳维斯编年史”系列,萨基的小说结构基本形成并固定下来,主要特色是结尾总是出人意料,挑明写作意图;叙述和描写多有夸张,幽默、诙谐及讽喻随处可见,人物形象借助这些因素突现出来。另外,在一些篇什里,作者通过对老屋、森林和野兽的揭示,往往能营造出神秘甚至恐怖的氛围,展现出作者的不凡的智慧和才情。还说什么呢?萨基留给读者的短篇小说,不正是一杯杯回味无穷的好酒吗?
萨基原名赫克托·休·芒罗,出生在缅甸,生长在英国。曾加入缅甸武装警察卫队,后作为记者,走遍俄罗斯、波兰和巴黎。他以其丰富的阅历和卓越的艺术才华,生动地再现了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五光十色的欧洲社会生活。他的作品结构严谨,构思巧妙,结尾经常出人意料。《黄昏》《敞开的窗户》等篇什皆为世界名篇,被各国多种短篇小说选本所采用。
斯莱德尼·瓦斯塔尔
康拉丁刚刚十岁,医生已经宣称这个男孩活不了五年了。这位医生既圆滑又无能,几乎不值一提,但他的专业意见却为德·洛普太太认可,她可是几乎无所不能。德·洛普太太是康拉丁的表姐兼监护人,在康拉丁眼里她代表着整个世界那必须如此、令人厌恶的真实的五分之三;另五分之二与前述五分之三势如水火,即他自己以及他的想象。这些日子里,康拉丁觉得他就要被那些乏味而又必须履行的义务给压垮了——诸如疾病、由此而生的各种约束以及没完没了的沉闷。而如果没有了他一直以来在孤寂的刺激下格外活跃的想象,他恐怕老早就给压垮了。
德·洛普太太哪怕在她最为诚实的时刻亦不曾向自己承认她不喜欢康拉丁,不过她确曾模糊地感觉到“为了他好”而折磨他是桩她并不觉得特别讨厌的职责。康拉丁虽全心全意地恨她,却也能遮掩得滴水不漏。他能为自己创造的寥寥无几的乐趣也因为会受到他这位监护人的不喜而平添出一番意趣,对于他的想象的疆域而言她则被完全排除在外——作为一种不洁之物,永远不得其门而人。
那个阴沉无趣的花园对他而言也绝少吸引力,因为有那么多扇窗户随时都会打开禁止他做这做那,要么就是提醒他该吃药了。仅有的几株果树则严禁他采摘,仿佛它们是在贫瘠的荒地上也能枝繁叶茂的稀有品种;实际上可能很难找到一位果农肯花十先令买下它们一年的出产。然而,在一个被遗忘的角落,几乎被一丛阴郁的灌木完全遮掩,却有一所面积并不算小的工具房,在这四堵墙内康拉丁找到了一处避难所,既像是游戏室又像是教堂。他在其中安置了众多他熟习的幻影,部分源自历史的碎片,部分纯属他头脑的创造,不过值得夸耀的是里面竞也有两个有血有肉的居民。一个角落里住着一只羽毛凌乱的乌当母鸡,男孩在它身上倾注了多少除此之外几乎别无着落的柔情啊。再往后的暗处立着一个巨大的笼子,隔成两间,其中一间密密地拦着铁栅。这就是一只巨大的北美雪貂的居所,这是一个友好的屠户家的男孩连笼子一起私带进来放在里面的,康拉丁用一把珍藏很久的小小的银餐具换的。他其实很怕这只身体柔软、尖牙利齿的野兽,但它又是他最为宝贝的财富。它居住在工具房里这一事实本身就是一桩神秘又可怕的乐趣,要小心翼翼地不让那个女人知道,这是他私底下授予他表姐的称号。后来有一天,天知道出于什么缘故,他为这只雪貂编了个奇妙的名字,从那一刻起它就一变成为一个神和一种宗教。那个女人每周到附近的教堂沉溺于一次宗教,而且带着康拉丁一起前往,但对他而言,教堂里的仪式对他的临门①教派而言不啻异教邪说。每周四,他都会在工具房里阴暗发霉的静默中,面对斯莱德尼·瓦斯塔尔——即那只大雪貂居住的笼子以神秘复杂的仪式敬拜他的神。他还会为他的神殿奉上应时的红花和冬日里血红的浆果,因为那是个特别在事物狂暴急躁的一面用力的神,用以反对那个女人的宗教,据康拉丁观察,那个女人的宗教与此恰是背道而驰。逢上重大的节日,就要在笼子前撒上碾成粉末的肉豆蔻,之所以用此供品的重要原因即在于要想得到肉豆蔻就必须得偷。这类节日来得颇不规律,主要是为庆祝某一过去的特殊事件而设。比如有一次德·洛普太太一连三天犯牙疼,康拉丁也就一连三天欢庆节日,几乎就要确信她的牙疼就是斯莱德尼·瓦斯塔尔引发的了。
P64-65
萨基(1870—1916),原名赫克托·休·芒罗,出生于缅甸的实兑,是三个孩子中最小的;父亲是缅甸警察署的官员,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便去世了,他和哥哥姐姐寄托在德文,由两位姑母养大。两个姑母的性格都阴沉刻板,这在他的故事中都有影射,可见萨基的童年并不快乐,一些评论家据此认为他的小说中揭示了深刻的家长专断作风。他先后在埃克斯默思和贝德福接受教育;二十三岁时遵循了家庭行武的传统,加入了缅甸武装警察卫队。但是,由于疟疾不断袭击,他迫不得已一年后辞职回英,身体康复后定居伦敦,在《威斯敏斯特报》任职,做政治评论员。
一九〇〇年,他出版了一部颇具学术价值的《俄罗斯帝国的崛起》。一九〇二年,他成为《托利早邮报》的记者,前赴巴尔干地区采访,此后直至一九〇八年,他走遍了俄罗斯、波兰和巴黎。他的成名作“雷金纳德”系列短篇小说最初是在《威斯敏斯特报》发表的,成书于一九。四年;“雷金纳德在俄罗斯”系列短篇小说于一九一〇年出版,从此可见他在异国的经历对他的写作是很重要的。此后他进入短篇小说创作的收获期,“克劳维斯编年史”系列和“野兽与超级野兽”系列分别于一九一一年和一九一四年出版。这两个系列最能体现萨基短篇小说的风格和智慧——轻松幽默中略见讽喻。后来结集出版的“和平玩具”系列和“方形鸡蛋”系列,他的短篇小说的讽刺格调渐重,评论家认为是萨基写作中最鲜明的特色,即对被压迫者表示同情,而被压迫者尤指儿童。一些传记作家和研究者也因此认为这是他童年与两个严厉而古板的姑母一起生活所留下的阴影和创伤。
一九一四年,尽管他已超龄,仍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报名参军,一九一六年成为第二十二路皇家燧发枪团的代理军士。一九一六年十一月十四日那个阴沉沉的上午,萨基被一名狙击手射杀,年仅四十六岁。从小说创作的角度看,他正值当年,而从一个战争前线的士兵的角度看,已算得上一名战死疆场的老兵了。
萨基的短篇小说短则几百字,长不过三四千字,没有师承,全是作者的创造。早期的作品,小说味道全在文字里,不靠情节取胜,因此这部分作品如果能阅读原文,更能品到妙处。及至“克劳维斯编年史”系列,萨基的小说结构基本形成并固定下来,主要特色是结尾总是出人意料,挑明写作意图;叙述和描写多有夸张,幽默、诙谐及讽喻随处可见,人物形象借助这些因素突现出来。另外,在一些篇什里,作者通过对老屋、森林和野兽的揭示,往往能营造出神秘甚至恐怖的氛围,展现出作者的不凡的智慧和才情。
《耗子》里的男青年坐火车出门,车厢里的耗子钻进了他的衣服,吓得不轻。为了不让车厢里唯一的女士旅客看见他的窘境,只好用一条毯子覆盖身体,往下脱衣服,设法摆脱耗子,不料毯子滑落在地上,他羞得几乎不能动弹,好不容易对付到车站,这才发现女乘客是一个瞎子。看似荒唐的情节却深入地触及到了英国人的斯文做派,稍稍行动起来便会弄出许多笑柄。
《加布里埃尔—厄内斯特》里的裸体少年,遇上来林地漫步的绅士范·切尔,交谈中说出他在林中的食物,包括一个孩子鲜嫩的肉。这令人难以置信,也令人毛骨悚然。范·切尔打算弄清真伪时,这裸体少年公然闯进一家住户,拐走一个来串门儿的孩子。众人寻找孩子,在一条小河旁发现了裸体少年的外衣,便断定他是为了救孩子掉进河里一起淹死了,于是范·切尔的姑母便急不可待地为吃小孩肉的少年立铜匾以示纪念,上书:“加布里埃尼一厄内斯特,一个无名少年,为救他人英勇献身。”人与人之间的误解写到这样的深度已属罕见,但这个少年的名字是“厄内斯特”,英文里即“诚实”、“真诚”和“靠得住”等意,作者在这里是要揭示人类生活中的种种不真实,还是让人看清楚赤裸的事实,实在是寓意深刻,令人回味。
《敞开的窗户》写一位来访客人,看见大冷天这家人把落地窗户大开着,有些不解。一个女孩于是趁着没有大人在场,绘声绘色地说窗户大开是留给经常从那里出入的三个鬼,而正在叙说其间,女孩子说的三个鬼就真的出现在窗外,正往屋里走呢。这个客人吓得落荒而逃,可全家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有小女孩心知肚明。是孩子编谎话的本领高超,还是家里没有孩子说话的权利,造成了孩子和大人的隔膜及畸形生长?
撷取三则发生在迥然不同环境里的情节与故事,便充分看得出萨基短篇小说的独到和魅力。萨基的时代,英国的短篇小说还谈不上繁荣,短篇故事的奇谲、神秘、荒诞和突然性,是主要特色。萨基充分利用并拓展了这些特点,写出了自己的风格,确立了他在英短小说写作的地位,诚如美国著名批评家和学者克里斯托弗·莫利所说:“受人诚挚的友谊,只管送一本萨基的小说还情,无须一言便足以表达充分的谢意。”
萨基还写出过两部长篇,《不堪承受的巴辛顿》(1912)和《威廉归来时》(1913),以及三个剧本,但是远不及他的短篇小说所取得的成就。《牛津英国文学大辞典》涉及“萨基”这个笔名时,说“查无出处”,但萨基的姐姐爱瑟尔·芒罗说:“萨基一生对欧玛尔·海亚娅的《鲁拜集》情有独钟,从中挑选了‘萨基’这一笔名,其意是‘上酒人’。”
还说什么呢?萨基留给读者的短篇小说,不正是一杯杯回味无穷的好酒吗?
苏福忠
二oo六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