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是一本巨著，是一本奇书，它亦是一座可资不断开掘的宝藏，中国的画家足可以因之而展现和砥砺才情腕力。本书丰富了我们的水浒画库，虚构和夸张的笔意波及到对书中人物外型、服饰的描写，作者采取了糅合兼用的手法，处理得平妥得当，增加了图画的可看性。

马绘草莽，其有鲁味

——读《水浒英雄画赞》

·谢春彦·

“革命”二字并非现代历史之时尚说法和时尚行为，亦绝非仅止引进外来如罗伯斯庇尔、马恩列斯者，其当吾华夏古已有之，甚而甚古甚古已有之也。

《水浒》即一明证。

若说《红楼梦》是演一“情”字，《水浒》则端在一个“反”字—亦即造反，亦即革命者，不过其中革命理论却反倒疏泛，口号是替天行道，行动便只是打——该出手时就出手者是也。《水浒》之为教科书，教人造反教人打，教人如何造反如何打，数百年来真融化至中国人的血液中去了，普及至深至广，唯金银美钞日币欧元或方能将其软化消融乎，此归后事后话。只说《水浒》之为教科书，教师爷一大帮，便是书中自黑三郎宋江一众的一百单八将也，天罡地煞，岳撼山崩。而这些草莽英雄因之也便早早为人如凌烟阁上画了像一般，供奉眼前心底，最有名的便是明季陈老莲的《水浒叶子》，其实前面还有，施公耐庵在写那书时，便张诸草莽的画像于壁间以润惹文思，画者虽无可考，事情则未必虚焉。这般写像丹青发展为水浒画类，遂自成规模，余幼时的香烟牌子他们便为主角，蔚为流风，好之者众。即以当下而观，光我之同道画友中就有好几位工画《水浒》，名声最大的是戴敦邦，新作者便是本书绘手山东画家马骥了，恰恰二位都与我相熟，时或有切磋。

马骥，系出满人，居山东济南府，虽然丹青世家，却也敦实豪放，一眼望去颇似水浒中人也。前岁聚雅斋主人徐国卫先生来沪上作画廊，亦聚得一帮齐鲁画家傲啸申江，马骥即在其中，而他之所挟来的作品便是这水浒一百单八将图谱，呼呼生风，大有逼人之势，给海派的画坛送来了一点英迈之气，不亦善哉。

马骥所作为绣像形式，彩墨为之，一人一图，无背景无跋语，干净利落，爽爽快快，对号入座，多于本传各人尺寸合榫也。

历来画《水浒》人物，所难者即在人各有面。最初，据《东都事略-侯蒙传》称“……宋江以三十六人横行河朔、京东，官军数万无敢抗者”，不过“三十六”人之头目，所谓区区“三十六员天罡星”，各人外形面目性格特点十分明显，也很拉得开距离，于丹青描写尚称好办。至施耐庵“集撰”后，小说渐成定本足本，加上七十二座地煞星凑满“一百单八个魔君”之众，这个像就难以描画之极了。不仅因众多而引起含混类同，且本传之中，后面出场的一些次要角色，文字所提供的材料线索亦并不十分明晰充分了。我观马君在整个的勾划点染之间还是利用开相、表情、动作、服饰、道具的变化，很机智地解决了这一难题，避免了克隆和撞车之嫌。昔年，我曾画过部分水浒人物，结果是知难而退，因之就益加体会到马君全图之绘的难能可贵，吾未之及也多多了。

再者，虽然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将《水浒》一书定为“元明传来之讲史”，然由于成书的复杂，其“史”的成分就绝不能与正史之作相比了，虚构和夸张的笔意自然也波及到对书中人物外型、服饰的描写，就中有很平实而经得起推敲的，却也有相当的部分是前朝乃至前前朝旧装新穿，甚至把神道宗教传说中的穿着也引入加诸这些草莽人物身上，这无疑也加剧了绘者的烦难，马君则采取了糅合兼用的手法，处理得平妥得当，亦增加了图画的可看性。

昔人尝谓有一千个看客便有一千个哈姆莱特。因此，不同的画家所绘的《水浒》人物也各有千秋。马君居山东之地，与梁山故垒不远，齐鲁民风朴野，故必助他对于好汉们的体察和了解，细心的读者并不难从其用笔、施墨、敷彩、经营之中见出一股缘自梁山水泊的气韵，朴实而有山林旷野之气脉也，用色明快，笔墨爽利，活脱飞动，呼之欲出。论画以气韵为要，马君于兹庶几得之，马君何得?其有鲁味在焉。

本书的另一个特点是在绣像之眉端处约请了杂文大家牧惠先生撰文，深足痛惜的是，先生写至一半竟因脑溢血病逝，倒在了未竟的文稿之上，真用尽了最后的心血。牧惠先生，吾虽未晤，却时时释读到他的大文，文质俱美，有才情更有思想，是一位有灼见有责任感的中国优秀知识分子，今展读他的遗篇，亦时时感受到他的思想火花和美文才质。马君何其幸也，所绘得先生之文以彰，然马君亦必深憾之者，这样的缺文缺憾，又有谁能当之可继呢?!换一个角度视之，这又是本书的一大奇处。

《水浒》是一本巨著，是一本奇书，它亦是一座可资不断开掘的宝藏，中国的画家足可以因之而展现和砥砺才情腕力，马君此绘本也丰富了我们的水浒画库，希望他和更多的同道因《水浒》而创作出继往开来的好作品。

仿佛牧惠先生挽着陈老莲也正在拭目以待……

乙酉三月草于沪上浅草斋第二画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