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房直子,一个远离尘嚣的女人,在她的心中,有一片被她称之为“童话森林”的小小的地方,那片森林,一片漆黑,总是有风“呼呼”地吹过。不过,像月光似的,常常会有微弱的光照进来,能模模糊糊地看得见里头的东西。在那里她写下了《被施了魔法的舌头》《风与树的歌》《手绢上的花田》《白鹦鹉的森林》《银孔雀》《紫丁香大街的帽子店》《黄昏海的故事》《天鹿》《遥远的野玫瑰村》《花香小镇》《冬吉和熊的故事》《山的童话:风的旱冰鞋》《狗尾草的原野——豆腐店主的故事》《红玫瑰旅馆的客人》等一部又一部的作品。绝大多数都是精美绝伦的短篇,在日本很风靡。评论家称她的作品如同“在院子的一隅默默地开放的花朵”。确实,它们如梦如幻,精美至极,犹如一首首空灵隽永的短歌,从一个温柔女性的视点出发,把淡淡的哀愁融入到自己那甘美、诡异的文字当中,写出一个个单纯得近乎透明却又让人感受生命的怆痛与诗意的故事。
安房直子所营造的是一个唯美的艺术世界,作品充满了奇异的幻想,在甜美的幻想中散发着一种淡淡的哀愁,让人在凄美、空灵、梦幻般的文字中感受生命的诗意;安房直子善于把现实空间和幻想空间编织得天衣无缝,用幻想的故事映照真实的人生;安房直子的作品常见的主题是孤独、温情、怀念和爱。作家用独特的艺术语言和表现方式在探讨一个命题:人究竟是什么?
“我”在森林里独自散步,遇到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他穿着牛仔裤,肩上扛着几根树枝,一看就知是城里的年轻人。他说他叫北村治,东京人,一年前辞了工作来这里,他要在这里开一家旅馆,旅馆的名字叫红玫瑰旅馆……天哪,世上会有这样的巧合?这可是“我”小说里写的人和故事。作品中的“我”进入了一个奇异的幻想世界,在那里,各种动物不仅能言善辩、能歌善舞,而且有情谊、有爱心,敢于迎接挫折和挑战。
小时候,我就喜欢读书,只要有书读,我就会感到幸福。模仿读过的书,我开始写起小说和童话,而且还开始悄悄地梦想自己成为作家了。给文学杂志投了几次稿,天哪,我怎么会这么幸运!一天,我的作品竞被那家文学杂志的新人奖选中了。接到获奖通知的电话时,我都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了。尽管我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但还是以为这一定是什么人在搞恶作剧。可是后来,当我收到两封印有红花图案的贺电和一束康乃馨花时,我才知道这是千真万确的现实。直到今天,我仍忘不了那一刻我两腿发软而心里却热乎乎的感觉。
送我康乃馨花的,是那家文学杂志社的一位名叫小川的女编辑,比我大五六岁。花束里插着一张小小的卡片,上面好像是这么写的:
恭喜您了。
不过,从现在起可要吃苦了。
即使她不说,我也知道。一个不成熟的人得了奖,日后有的苦吃了。那正如一艘树叶做的船出海一样吧!大海,从岸上远眺,无比宽广美丽,充满了魅力,可对于没有经验的扬帆出海的人来说,就要饱尝大海的可怕与厉害了……那时,我就闪过了这种念头,不安地久久地凝视着小川女士送来的红色的康乃馨花。啊,那时的预感竟然对了!自从得了新人奖,我就彻底僵掉了,写不出东西来了。也许是由于获奖作品受到过分夸奖,夸奖得过了头,太紧张了。要不就是我的才能已经达到了顶点,渐渐地枯竭了……一想到这些,我就害怕了。当早上起来,趴在桌子上一行字也写不出来时,我连呼吸都感到困难了。我甚至想,要是不得什么奖,也不至于这么痛苦。可是,事到如今,再倒回去已经是不可能了。我已经轻率地向周围的人们做出了“作家宣言”,把以前的工作都给辞掉了。
“要不换一个环境吧?出去旅行,或是搬家……”
一天,小川女士说。于是,为了写获奖后的第一部作品,我来到了山里。向叔父借了一个月的山中小屋,把自己关在里面,埋头写起稿子来。
我想在作品完成之前,一个人也不见。这座建在森林里的山中小屋,孤零零的,就像被遗弃的狐狸的家似的,只要买足了食品,就完完全全成了一座孤独的堡垒。电话倒是有,但我决心不给任何人打电话。也不希望任何人打来,所以号码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就这样,自己把自己逼到了一种完全的孤独之中,不管愿意不愿意,为自己营造了一个不得不工作的环境。就这样,我天天趴在桌子前面,可我想写的那个带推理小说色彩的山中旅馆的故事,却根本就写不下去。
开头的二十几页很顺利。年轻的主人公离开了都市,来到了喜欢的大山里,要开一家小旅馆。可当我写到他买下了一座旧别墅,修了修,正想着怎么做旅馆的招牌时,我的笔一下子停住了。就像看电影看到一半,放映机出了故障一样。装着锯子和锤子的箱子摆在面前,我作品的主人公站在旅馆的大门前一动不动了。他穿着一条磨破了的牛仔裤,卷起袖子的右手腕上沾着油漆。他的眼睛盯着旅馆边上的落叶松林,再也不动了。……P3-5
这几天,我的脑海里总是出现那片花田,那是十二年前了,在日本。我一个人从东京出发,乘着列车出去旅行。去哪里已经不记得了,也许当时就目的地不明吧——那时候的我,是那样年轻,有时喜欢那样自我流放般的旅行。列车经过一个小站,我被窗外的几株大波斯菊吸引(那样纤细欲飞的花枝,那样娇柔明艳的颜色),匆匆下了车。我独自漫步,不知不觉来到一片原野上,天哪,这里到处都是盛开的大波斯菊!一片深粉色的花海!我身不由己地向前走向前走,同时心里开始感到凉意,有一种淡淡的非人间的感觉。可是就是无法让自己的双脚和双眼离开这一片神奇的花田……
安房直子的世界就是一片花田,开满了粉色、淡紫色、蓝色的花朵,花瓣像薄绸一样半透明。每一朵都异常单纯,却汇成了一片凄迷;明明色调温暖而明亮,但是在无边无际中透出一股神秘莫测的魅惑和诡异——似乎在优美的花田之下,四处隐藏着暗泉,那通向永恒的孤独、死亡和人性中不可知的深处……的暗泉。我们听见泉声就会发抖,可是偏偏想拨开花丛看个究竟。真是一种折磨啊!可是谁会愿意它结束,离开这样绝美幽静的地方回到粗糙而匆忙的日常生活?
有人说,安房直子幻想小说的最大的特点,就是她将现实沉入到了幻想的底层,从而最大限度地模糊了现实与幻想之间的界线。她确实不需要生硬的时间隧道或者夸张的法术巫术,就轻易地在现实和幻想之间来回穿梭。
《手绢上的花田》一开头,那个邮递员去送信,信封上的地址曾经是一家酿酒厂,二十几年前这里毁于战火,只剩下这座酒窖,里面早就没有人住了。这封信,就是现实世界对另一个世界的投函。既然有人相信那里面有人,发出呼唤,里面就会有人出来。于是,令人睁大眼睛的事情开始了。当那个老奶奶说“来,请坐”之后,我读到了世界上最精准、最传神的文字(也是最原汁原味的译笔):
想不到酒窖里成了一个小小的会客厅。古
色古香的圆桌子,四把天鹅绒的椅子,熏成了
黑色的煤油灯和铁火炉。这些东西仿佛沐浴着
魔法的光芒,模模糊糊地浮了上来。
这就是安房直子。她一声“请坐”,我们周围的一切都改变了。
另一种手法,连这声“请坐”都没有,她没有叫我们过去,我们就这么好好在家里坐着,劈头就来了:
对不起。
这么早就来惊动您,真是抱歉。这里是一
家茶馆吧?那么,请让我歇一会儿。
昨天晚上,我住到了一家可怕的旅店里,
一夜没合眼,天一亮,就没命地逃了出来。
还有第三种,甚至都不能称之为手法,直接把很离奇很神秘的说成很日常很普通,仿佛天经地义,人人知道似的——
您是问樱花屋的事吗?
您这就要去那里吗?您说想成为樱花屋的客人?啊,这恐怕有点难……那家店除了山里人,谁也不让进去。城里人一眼就能被看出来,您还是马上就回去吧!那相当严格。
最发达的想象力,就是让人感觉不到想象的痕迹。没有听见幻想的雨声,却已经浑身湿透。
但是我仍然不同意这是她最大的特点。因为几乎所有优秀的幻想作家都是如此。真正属于安房直子的最大的特点,是那种调子,带着颜色、温度、透明的又常常水雾弥漫的调子。温暖的凄凉,或者说,凄凉的温暖。对,这是属于她一个人的。不是时而温暖时而凄凉,就是一边温暖一边凄凉。快乐的时候总是有哀痛的影子,伤心的时候,又有明亮的诗意来均衡。我们的古人在受到极大的感动时会说“无以冰炭置我肠”。而安房直子就是这样,冰也是她,火也是她。
安房直子曾经说过:在我的心中,有一片我想把它称之为“童话森林”的小小的地方,整天想着它都成了我的癖好。那片森林,一片漆黑,总是有风呼呼地吹过。不过,像月光似的,常常会有微弱的光照进来,能模模糊糊地看见里头的东西。不知是什么原因,住在里头的,几乎都是孤独、纯洁、笨手笨脚而又不善于处世的东西。我经常会领一个出来,作为现在要写的作品的主人公。
她一定非常喜欢山里的动物:黄鼠狼、狸子、野猪、山兔……还有远离尘世的植物:雪之下、水芹、鹿药、牛尾菜、青荚叶、艾蒿、硫磺花、蕨菜、紫萁、胡枝子花、八角金盘……然后是遭遇那些神秘王国来客的孩子和老人。
她是那样忠实于神秘世界的模糊与不确定,从来不接通行的思维或道德准则来限定人物或引导故事,所以那种神秘是广阔而鲜活的,具有让人读完发呆、出神、失眠的力量。她甚至经常回避熟知的概念和字眼。她说“在……饭店里擀擀面条、煮煮杂烩什么的”,而不是“打杂”这样简单粗鲁的说法; “四周已经是黄昏的淡紫色了”,而不是“天黑了下来”这样平庸的句子或者“暮色四合”这样固定的表达; “做好的艾蒿丸子,要是蘸上甜豆沙吃,连身体里都会有春天来了的感觉”,绝不会说成“真是美味”!
这个隐居山中、生性恬淡的女子,她有如山菊花一样活着,像刺绣一般完成她精致唯美的作品,精细的针脚,鲜活的颜色,灵动的画面,都是属于她一个人的,直到她像山菊花一般静静凋谢。
在她的世界里,除了那种温暖的凄凉,始终带着一种非人间的气息。绝美、纤细、一尘不染,难以久持。
这种气息在《直到花豆煮熟——小夜的故事》里,到了令人不安的程度:
小夜是一个山精的女儿。她总想变成风去找妈妈——不再是彼岸世界的造访,而是此岸向彼岸归去。
张开双臂,过了吊桥,就真的能变成风吧?身体一点点透明起来,最后身姿消失,就只剩下声音了吧?然后,就都能飞到任何地方去了吧?
“变成风,变成风,我要变成山风!”
那么明显的预感,或者说,预兆。果然,这是安房直子的遗作,是她死后一个月才出版的一部幻想小说。
她的生命,和她的幻想、她的优美一起始终相伴,当她的生命走到终点,她的幻想和优美却继续着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