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灵凤已离我们远去，他的散文所描述的那个时代也已离我们远去。但是，叶灵凤散文的艺术魅力是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有所褪色的。我们今天不是在讨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上还有哪些文学资源尚未被注意被开掘吗？叶灵凤的散文应为其中之一。读一读叶灵凤的散文，是会得到一些启示的。至今我们会知道与当下流行的那些虚浮的滥情之作没，还有另一种散文在。

查阅现有的二十世纪中国散文史著作，叶灵凤的名字很少出现。譬如近年出版的《中国现代散文史（修订本）》（一九九七年九月山东文艺出版社初版），讨论创造社诸子的散文时，郭沫若、郁达夫、成仿吾、洪为法、倪贻德等均榜上有名，惟独有叶灵凤。这样的疏漏，当然是令人遗憾的。

其实，在二十世纪中国散文发展的滚滚长河中，叶灵凤不是一滴毫不起眼的泡沫，也不是一朵稍纵即逝的小浪花，而是一股不断奔腾向前的大浪。叶灵凤在散文随笔创作方面所作出的独创性贡献，丝毫不比他的创造社同人逊色。而他长期坚持书话写作，更是与唐、黄裳鼎足而立，成为二十世纪中国散文史上的“书话三大家”。

本书收录的就是这位名不见于中国散文史大著，但又绝对不可小觑的散文作家叶灵凤的散文作品，共计有数十篇。

前言

·双凤楼随笔·

 家园纪事

 牵牛

 煤烟

 河

 画

 霉的素描

 笑

 贺柬

 新秋随笔

 憔悴的弦声

 秋意

 雾

·白叶杂记·

 梦的纪实

 心灵的安慰

 芳邻

 迁居

 惜别

 春蚕

 谢忱

 无题

 灵魂的归来

 生离

 乡愁

·红灯小撷·

 红灯小撷

 秋怀

 金镜

 小楼

 月亮给我的信

 冰车

 交响乐

 指甲

 铁与雪

 象牙塔中

 狱中五日记

 北游漫笔

·草木寄情·

 白杨

 冬天来了

 散尾葵

 相思乌

 小品二则

 草木寄情两章

 双鹧鸪

 虫声

 岁寒知松柏

·能不忆江南·

 能不忆江南

 月是故乡明

 烟花三月下扬州

 江南柳

 夏天的花

 晚香玉

 江南的野菜

 春初早韭

 秋末晚菘

 茶淘饭

 阳春面之忆

 吃蟹的余兴

 镇江的鲥鱼

 吃小馆子的乐趣

 小楼里的生活

 亭子间的生活

 家乡的剪纸

 芦席下的一双小脚

·香港的香·

 香港的香

 英雄树木棉

 一月的野花

 三月的野花

 四月的花与乌

 香港的野鸟

 蓝鹊——香港最美丽的野乌

 香港的蝴蝶

 香港的杜鹃花

 老榕树

 香港的野兰

 香港的海鲜

 日益消失的古老香港

 雀墩

·爱书家言·

 书痴

 书斋趣味

 我的书斋生活

 面壁绮语

 读书日记

 忘忧草

 吞旃随笔

 吞旃读史室札记

 失去的书

 读晦庵《书话》

 爱书家的小说

 焚毁、销毁和遗失的原稿

 脉望

 重读之书

 爱伦·坡

 乔伊斯佳话

 乔治吉辛和他的散文集

 淮德的《塞尔彭自然史》

 迦撒诺伐和他的《回忆录》

 《查泰莱夫人之情人》的遭遇

 《阿柏拉与哀绿绮思》译序

 记莫娜丽沙

 记画

·坏人之什·

 关于歌德的回忆

 达夫先生二三事

 望舒和《灾难的岁月》

 寂寞滩头十五年

 夜雨悼家伦

 乔木之什

 老朋友倪贻德

 从一幅画像想起的事

 睹物思人

 作家们的原稿和字迹

家园纪事

——双凤楼随笔之一

花匠挑着一棵开满了白花的树，走过我们的门前，向我们说：

“先生，这是梅树，你们要么?过几个月可以结这样大的梅子。”花匠说着用手这样比了起来，我们仿佛看见像玛瑙一样的累累的梅子。

“真能结梅子那才有趣!”凤说。

“不结梅子看看梅花也是好的。”我说。

这样的结果，梅树便种到我们小园的中央，代价当然是很贱的。

五六尺高枝桠扶疏的树干，细小丁香一样的白花，肥短的绿叶，它虽然并不是孤山林处士所钟爱的梅妻鹤子，但我们的园里却突然的增了光辉。

“这是什么树哟?”邻家买菜归来的主妇这样向凤问。

“结梅子的梅树。”凤说。

“哟，那么，有梅子吃了。”

“结了请你们吃。”凤得意地说。

我诵着“黄梅时节家家雨”的诗句，心里虽一面希望着梅子真能成熟到金黄，一面又担心着梅雨时的郁闷。

有一天。

现在已记不起第一个说这句话的是谁，总之是有一天，有人突然这样对我们说：

“喂，你们受了骗哟，这不是梅树，这是李树哟!”

“梨树?雨打梨花深闭门的梨树?”我们惊异了。

“不是梨树，是桃李的李树。”

“你自己不要弄错了，花匠说的是梅花树。”

“你们不相信，你们等着看好了，看将来结成的果子是梅是李。”

说的人随即又举出了证据，说梅花和李花有怎样的区别。我们大家不开口，都等着未来的事实的证明。

果然，过了不多时，街上白糖梅子的喊声已经到了我们耳中，我们树上问题中的仅有的十几粒果子还只有钮扣大小。梅?李?我们自己也不能决定，但我们都说果子的成熟总有早迟。

不可掩隐的真实终于暴露了，十几粒营养不良的果子又凋落了几粒，等到结成有半寸对径的时候只剩下四粒，四粒毫无问题的苦李。

“怎样?是梅子还是李子?”

“这花匠太可恶!其实何必一定要说谎。虽道说是李子，我们就不买了么?”

话虽这样，但我们从此对这棵李树总有点不大喜爱，而旁人问到这棵树的时候，我们也总有点趑趄，仿佛不愿将受骗的经过使旁人知道。

不知是土地不良，还是秋的势力已经活动的原故，半月来这棵树的树叶渐渐枯萎，生了许多毛虫，现在已经变成了几枝枯干。

“原谅它罢!不论它是梅是李，它的时代总已经消失了。”看了它这可怜的情状，我忍不住这样说。

我能原谅李树，但我不能原谅那骗人的花匠!

牵  牛

——双凤楼随笔之二

春天的时候，我们左近有一家人家搬了，园里遗下一些蓬蓬的野草，几丛美人蕉，野草丛中还有一些牵牛花新生的幼芽。

去年未搬到这里之先，我们来看姊姊的时候，仿佛记得有几家在门前种了一排牵牛花，藤蔓一直牵到凉台上，绿阴阴的组成了一张绝妙的天幕。那时我们还住在听车楼，窗前虽也有几株绿阴满窗的洋梧桐，但决没有这牵牛花天幕的爱人，因此这过眼的一瞥，便给了我们很深刻的印象。今年恰巧人家搬了，凤发现园里遗着有牵牛花，便觉得这是一个很好实现理想的机会。

“怎样，我们去把牵牛花挖来种在我们的园里?”凤说。

“假如要挖，你去挖来好了。”不知怎样，我对于这些牵牛花没有多大的信心，觉得长到绿满窗前的时候固然可爱，但是对于眼前这些半寸高的幼芽，却有点怀疑它的长成。

牵牛花是挖来了，齐齐的种在阶下。园中那一棵被骗作梅树的苦李根下也种了几棵，预备作它发展势力的另一个领域。

园中的泥土本来不很肥厚，浇薄的地面上触眼都是煤屑，有些里面还夹着成块的水门汀，小刀铲下去的时候吱吱的作响。

从这样的泥土中要想培植成肥腴的花，实在是很困难的事，这益发使我对于将来的幻想发生怀疑，我只好袖手让旁人努力了。

每天早起，我的第一件事是想看报，凤却是开门就到阶下去看她的牵牛花一一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一排牵牛花仿佛已经是她个人的了。

湿的地面上跳着赭色的蛤蟆，杨树枝上有藏在叶里的毛虫移动，前天左近人家还在园中发现过一条蛇。

本来是很怕虫的，但是为了整理牵牛花的原故，她肯立在草木皆兵的花丛中去。

天气的炎热到了顶点，劳力的成绩也渐渐的实现了。

几根白线从楼上悬下，驯服的牵牛花便盘旋的向上爬去，一天比一天展进。一天展进多少?这个我不知道，但是我相信爱护这一排花的人儿一定能说出是几尺几寸。

有一次大风雨，细弱的白线折断了许多，凤便沉着脸又忙了一个早上。从这一次后，一律改用双纽的麻线后，牵牛花固然损失了一点，但不幸的事不再有了，这一点损失立刻便恢复。

如今是，无灾无祸到公卿，去年所见的印象总算完全实现了：绿森森的从地下一直布到楼上，遮满了前阶，所得的成绩只有比人家更为优妙。

花虽然小一点，及不上人家的营养充足，但对着这一点自己的欣赏是尽够满足的了。

每早醒来，见了檐下未晒日光还满放着的漏斗形的花朵，凤总是欣慰的说：

“你看，今天又开了这样多!”

见着我没有什么表示，她总是又愤愤的说：“你这人，当初辛苦的时候你既不肯帮忙，如今功成了你又是这样的冷淡!”

我不开口，我只幻想着假若她在这下面摄成一张小影，我一定要题上一句“织女待牵牛”。

八月二十一日

查阅现有的二十世纪中国散文史著作，叶灵凤的名字很少出现。譬如近年出版的《中国现代散文史(修订本)》(一九九七年九月山东文艺出版社初版)，讨论创造社诸子的散文时，郭沫若、郁达夫、成仿吾、洪为法、倪贻德等均榜上有名，惟独没有叶灵凤。这样的疏漏，当然是令人遗憾的。

其实，在二十世纪中国散文发展的滚滚长河中，叶灵凤不是一滴毫不起眼的泡沫，也不是一朵稍纵即逝的小浪花，而是一股不断奔腾向前的大浪。叶灵凤在散文随笔创作方面所作出的独创性贡献，丝毫不比他的创造社同人逊色。而他长期坚持书话写作，更是与唐瞍、黄裳鼎足而立，成为二十世纪中国散文史上的“书话三大家”。

叶灵凤(1904—1975)，南京市人。原名叶韫璞，笔名佐木华、秦静闻、叶林丰、霜崖等。他早年就读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一九二五年加入著名新文学社团创造社，为“创造社小伙计”之一。次年又与潘汉年合作创办幻社，编印颇具影响的《幻洲》半月刊。一九二八年主编《现代小说》和《戈壁》杂志。三十年代初曾列名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后担任现代书局编辑，并先后主编《文艺画报》、《六艺》等新文艺刊物，还积极参与提倡新兴木刻运动。抗战爆发后赴广州参加《救亡日报》编辑工作。一九三九年移居香港，四十年代香港沦陷期间曾冒着生命危险从事抗日地下工作。在香港生活的那么多年里，叶灵凤先后主编《立报·言林》、《星岛日报·星座》、《华侨日报·文艺》等刊，后专事写作，一九七五年十一月二十三日病逝。

像叶灵凤这样多才多艺的“全才型”人物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上并不多见。他是出色的美术家、编辑家、翻译家和驰名海内外的藏书家，他也是著名的小说家和散文家。叶灵凤早年以小说享誉新文坛，先后出版短篇小说集《菊子夫人》、《女娲氏的遗孽》、《鸠绿媚》、《处女的梦》、《灵凤小说集》和长篇小说《时代姑娘》、《永久的女性》、《未完成的忏悔录》等，作品曾入选《中国新文学大系》。从“新浪漫主义”到“新感觉”到通俗市民小说，是叶灵凤小说创作的发展轨迹。求新求变，在小说形式上不断探索并有所建树，形成了叶灵凤小说的显著特色。但他的小说创作在上个世纪四十年代以后就基本停止了。

与他的小说创作相比，叶灵凤显然更擅长也更钟情于散文小品的创作。他写作散文时间之长之持久，可以说贯穿了他五十年文字生涯的始终。在叶灵凤生前就出版的散文集有《白叶杂记》、《天竹》、《灵凤小品集》、《忘忧草》、《晚晴杂记》、书话集《读书随笔》、《文艺随笔》、《北窗读书录》、文史掌故集《香港方物志》等，叶灵凤身后，又由友人和研究者编选出版了《读书随笔》(增订三卷本)、《香港的失落》、《香岛沧桑录》、《香梅浮沉录》、《花木虫鱼丛谈》、《世界性俗丛谈》、《叶灵凤书话》、《叶灵凤随笔合集》(三卷本)等，这还不包括大量散见于上海和香港报刊至今未能搜集者。叶灵凤散文创作的数量确实相当可观，用“著作等身”来形容并不过分。

从叶灵凤散文的质量来看，也决非平平。在长期的探索中，叶灵凤逐步形成了自己独树一帜的散文风格。他早期散文的基调是浪漫抒情，多愁善感，其中不乏真情的流露。对爱情、友情的向往，对亲情、乡情的怀恋，文笔精美华丽，善于用简练的文字和多变的色彩来营造一个意象美的世界。他中期的散文在保持情真意切特点的同时，开始追求舒徐自然，深切流利，特别是对读书札记表现了热烈的喜好。后期叶灵凤专心致力于随笔小品的创作，这些貌似短小浅显的随笔小品或叙事，或状物，或议论，或咀嚼人情世故，或忆念故土风物，或追索香港掌故，或评介古今中外文艺作品的出版、翻译、思想和艺术，均能兴之所至，娓娓而谈，涉笔成趣，自成机杼。尤其是他的大量书话，几乎每篇都是寓意蕴藉，从容不迫，熔知识、见解和情趣于一炉，如对知友促膝谈心，可谓“寸幅中有新见，尺水里有波澜”。

这部《叶灵凤散文》是叶灵凤散文的精选集。他早期的名作《煤烟》、《灵魂的归来》、《指甲》、《北游漫笔》等，中期的名作《忘忧草》、《书痴》、《书斋趣味》等，后期的名作《达夫先生二三事》、《寂寞滩头十五年》、《能不忆江南》、《香港的香》和许多书话中的精彩之作，均已包括在内。叶灵凤曾经说过，他的散文是他“生活的里程碑”，他用了全部的热情和梦想去追寻的境地，在他的散文里留下了“它们的残迹”。的确，读叶灵凤的散文，我们可以窥见叶灵凤其人其心灵其性情，可以把握叶灵凤在散文创作的长途上努力跋涉所达到的境界。

叶灵凤已离我们远去，叶灵凤散文所描述的那个时代也已离我们远去。但是，叶灵凤散文的艺术魅力是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有所褪色的。我们今天不是在讨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上还有哪些文学资源尚未被注意被开掘吗?叶灵凤的散文应为其中之一。读一读叶灵凤的散文，是会得到一些启示的。至今我们会知道与当下流行的那些虚浮的滥情之作不同，还有另一种散文在。

2002年10月15日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