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思绪与脚步同时穿行的法国,不是整齐而僵硬的图表、数字,景物的证件照和星级的必游处,而是一些断片,沾染着几缕秋意:蕾丝,容器,透明,旋转,金色的时钟,如花的吊灯,马塞混菜,十字架,长条木凳,林阴路,绿霉奶酪……它们在雨丝里翻飞,闪烁,湿漉漉地落在打开的书上。
作者发现了一个不同于旅游指南所记录的法国,一边絮絮地与之交谈,一边继续自己的思索。穿行在作者的漫游与漫想中,那些斑斓而悠扬的断片旁常伴着的“﹖”颇为夺目。它宛若一粒粒润泽着法国的雨珠,弥散在秋气里,把断片中蕴蓄着的想象的光芒折射得璀璨如虹;又悄然将这断片沾湿,思想的重量便如雨丝般细细密密地渗入其间。
在喧嚣纷乱中穿行,遇到一条被高卢的秋天宁谧地笼罩着的木凳,你我所能做的唯有:一个人,静静地坐着,若有所思。
我甚至经常都不知道自己能否真正算作一个“现代旅游者”。漫游在马赛这座城市里,只是偶尔有几个微依的句子随着我的脚步缓缓而至,我不愿意区分所谓的旅行于阅读的价值,就如同有许多来马赛的旅游者不愿意把伊夫岛的石灰岩与《基督山伯爵》的文学传奇区分开来一样。
计时,还需要吗?
当我们提到“文艺复兴”这一历史术语的时刻,仿佛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就凛然地伫立于眼前;但当我们提到“巴黎”这一地理术语的时刻,我们能否有某种不需要象征、也不可能有象征的视觉想像?而这一无象征的视觉想像是如何可能的?这一疑问于我来说,可能是奥塞的唯一价值。
奥塞并非一开始就具有象征意义,l898年奥塞的原址为巴黎通往法国西南郊区的一个火车站,这可以从大厅里高悬的洛可可风格的金色挂钟里窥出端倪。当年轰鸣的汽笛声中,不知能否听到那深沉悠远的钟声。这钟声是一种来来往往的期待与无奈;这钟声是一种精确的离别与相逢;这钟声或者在专注中如期而至;这钟声或者在不经意中悄然而至。这钟声或许在欢快地致意:“嗨,欢迎到巴黎!”这钟声或许在黯然地低诉:“哦,亲爱的,你什么时候回来?”这钟声或许在亲切地斥责:“嗬,为什么不带上姨妈给你的普罗旺斯干酪?”这钟声或许在诚挚地邀请:“我知道蒙马特有一家餐馆一定合你胃口。”这丰富的钟声总是以无数种不可重复的方式穿过奥塞中每一颗充满时间牵挂的心脏,而无论这钟声是否真能有效地计量某一时刻。
时刻与时间是否是同一事物?这问题就如同问奥塞的金色挂钟和它的钟声是不是一回事一样。金色挂钟的指针均匀地在12个罗马数字标示的圆周中运转;奥塞的火车根据指针的某个刻度抵达或离去;那些进进出出的人们不就是望着金色钟面的某个时刻,而似乎拥有了直接可以把握的时间吗?“哦,感谢上帝,你及时赶到。”“别着急,保罗先生还有五分钟才到呢。…“这该死的怀表,差点误了我的时辰。”“亲爱的,你就不能再多待一分钟吗?”……这些望着金色钟面所发出的感叹,不就是计时器带给我们的时间理解吗?
奥塞的金色挂钟的计时魔力在巴黎蔓延的时刻,距离巴黎郊外40公里的吉维尼村,一位叫莫奈的老人并不相信“时刻”能给他带来什么时间理解。他着迷于阳光、色彩、阴影、水波与池塘的每时每刻的奇异组合与聚合,这粉碎所有永恒时刻的母题,让莫奈莫名兴奋又莫名神伤。有什么作品能是永恒的呢?有什么作品能够拥有某种“历史的价值”或是“神圣的光辉”、“不朽的象征”之类的评价呢?莫奈绘制出26幅“睡莲池塘”组图,试图接近“时间”这一倏忽之间沉浮于他的池塘中的幽灵,但“时间”究竟在哪里?
草垛、卢昂大教堂、睡莲、池塘,或者说光、影、色彩、视觉是如何在“时间”中现身的呢?莫奈是不是要固执地表现这些事物的“当下”的表象呢?莫奈的固执又是不是一种类似于金色挂钟的事物呢?其实,“当下”不同于“过去”和“未来”,它无法通过回忆和期待,而只能通过感知才能把握到。但“当下”也是活的,睡莲的绽放、池塘的微漪、视阈的闭合、画笔的轻颤,都只能把时间显现为“现在”的前后相继,每一个“现在”,在还来不及命名的时候就已经消失在“刚才”之中,接踵而至的是“立即”。作为“将来”、“现在”、“曾经”的时间,究竟能在多少幅“印象”中停驻呢?“将来”就是未来的“现在”,“现在”就是曾经的“将来”,“曾经”就是现在的“将来”,时间的本性如同一场永无休止的嬉戏,如同一场狗咬尾巴的闹剧,牙齿与尾巴的迷藏,是主体的持续迷茫,还是客体的无休行旅?时间究竟在何处?
这相互接近的将来、现在与曾经,真的能被指针切开吗?金色挂钟是科学的,时间却是嬉戏的;莫奈是认真的,时间却是嬉戏的。那么,计时,还需要吗?P.40-45